61.鼻血


  谢难酌此刻嘴里头还塞了半个红油猪蹄,连话也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只是一脸诧异地嘟囔道:“我倒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在桌宴上不吃肉不吃菜,吃橘子的!”

  我听罢不以为然道:“也没什么不可以啊,这橘子也算是一类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况且其性温润肺,吃来甘甜止渴,疏肝理气,止痛活血……”

  “得了得了,可别念叨了,都归你都归你。”匆匆将我打断,谢难酌连忙将那盘大蜜橘一个不落地推到了我的面前,一脸好笑地说道,“你觉得好你就吃,反正我们也都不要。”

  “吃就吃,怎么不吃?”虽说是没什么食欲,但胃里头空落落的也着实不怎么好受,恰好这蜜橘看起来清甜不腻,比起面前一桌粗糙厚油的肉食要看起来可口得多,想到这里,我便探长了手随便抓来了一个放在掌心,干脆利索地剥除橘皮,捧着那灿色的小橘瓣就往嘴里扔,一扔一个准。

  想来大概还是有些饿了,恰好那蜜橘生得又鲜又嫩,入口之后酸甜适中,冰凉清爽,甚是宜人,我迅速剥干净了一个之后似乎觉得还有些不够,于是又伸长了胳膊去拿第二个,第三个,如此往复,那一盘子圆溜溜的大蜜橘便瞬间化为了一堆薄薄的橘子皮,我饶有兴致地剥了老半天,连带着手上都染了一抹淡淡的橘子香味儿,幽幽混杂在这酒肉并存的空气之中,闻起来还颇有些别具一格。

  姜云迟看我在旁吃橘子吃得停不下来,不由得睁圆了眼睛惊讶道:“我的天啊,你那么喜欢吃橘子的吗……还是说这橘子真就这么好吃?”

  那橘子汁刚挤出来时冰得我牙都要掉了,直害得我短促地吸了好几口气方才缓过来,旋即含含糊糊地对她说道:“好吃啊,很甜。”

  身旁的沐樾言听罢,偏头望了望前方那一盘干净萧瑟的橘子皮,转而向我问道:“你光吃橘子就够了么?”

  “够了。”我点了点头,只觉得那一盘大蜜橘在胃里又是冷又是热的,翻来滚去倒还略微有点沸腾之意,便将手里剩下的最后的一团橘子肉放在他面前晃了晃,道:“超甜的,你要吃吃看吗?”

  “不用。”沐樾言漠然抿了一口热茶,回绝道。

  “那我自己吃……”二话不说,终结了那盘橘子中的唯一幸存者,我又勉强灌下了一碗厚油浓汤,这才懒洋洋地靠回椅背上,顿觉四肢百骸都是暖融融的,跟通了电一样温热舒适。

  ——这场热闹非凡的宴席因着邀来了大量有身份有地位的特殊贵客,所以整座谭家府邸一直持续到了很晚,都是不曾停歇的阵阵谈笑声。

  我们围着桌边坐了约莫有一两个时辰,一直待到盘中的各式菜肴都被瓜分得一干二净,才再度抬起头来遥望室外一片遮天蔽日的净白,却是发现不知何时,那些弥漫在半空中的微渺雪点已是无声静止,唯独留下一层松软的厚雪铺展在大堂前一条笔直的长廊之上。

  段止箫身在人群的最中央处,和周围一众热血沸腾的同道中人聊得甚是投缘,仿佛是有着说不完的话题。余光不经意地扫见了坐席中我那略带疲乏的面孔,便低声将边上吃得满脸通红的姜云迟给唤了过去,吩咐她提前带着我回箫霜园内安置歇息。

  ——不得不说,在某些事情的应对与处理上,段止箫确实算得上是个心思周密而又仔细的优秀人物。

  我同姜云迟一起并肩走在回箫霜园的路上,脚踏着一地松松软软的白雪,所经之处,皆是留下一串不深不浅的印迹。

  瞅着回去的一段长路又是寒冷又是无趣,我便偏过了头,试图找话对姜云迟说道:“你们的太子殿下,倒是个很体贴的人啊……”

  “那当然啊,你以为还是以往跟在段琬夜手下的时候吗?”姜云迟听罢一脸自豪地反问道。

  “呃,自然是完全不同的。”我小心翼翼地抬腿踏入前方一层绵软空虚的雪层,喃声说道,“段琬夜为人刻薄蛮横,而太子殿下则比较随和细致……但若是论及性格的话,其实在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说什么呢!堂堂当朝太子,未来的国君,怎么会和那被放逐出城的弃子所相提并论呢?”听了我的话,姜云迟有些生气地反驳道。

  “哎,阐述事实而已……你不要激动嘛。”无奈地躲过她炽热如火的双眸,我叹息道,“你们的太子殿下虽然待人温和谦逊,但是他给人带来的压迫力也并不算小啊。”

  “若是不能在气势上压制自己的下属和敌人,他又怎么能接任这片段氏留下来的万里江山呢?”姜云迟正色道,“我和樾言一路追随他至今,也有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了,尤其是樾言,他几乎自小就一直陪在太子殿下身边,寸步不离。这些年来,殿下是如何成长,如何变强,亦或是如何失败,如何应对,我们都是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并且也会因为他所做出的改变和进步感到自豪。”

  她激动之时所说的一番话语我并未听得一字不漏,反倒是从中抓到我所感兴趣的一点,转而有所犹豫地询问她道:“你是说,阿言他……果真是自小就跟在太子的身边?”

  “嗯你问这个做什么?”姜云迟神色微变,有些意味深长地盯向我道。

  “有点好奇而已,所以就想问问。”我抿了抿唇,讪讪道。

  姜云迟拧眉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半晌方才断断续续地开口说道:“唔……其实他们的事情,我也知道的不多,大概就知道樾言他打小就陪着殿下一起读书,一起习武,几乎是形影不离,甚至陆先生给殿下授课的那些年,樾言也是在旁跟着一起学的。”

  “那阿言他一定很……喜欢太子殿下吧。”冷不丁的,我幽幽说道。

  “嗯?你这是讲的什么话?”姜云迟圆目一睁,咬牙切齿地训斥我道,“那叫尊敬、爱戴,不叫喜欢!怎么从你嘴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儿了?”

  “诶?……”我停在原地怔了怔,想了半天才意识到那话中所隐含的另一层意思,愣是骇得我面色一红,连连向她摆手道,“噢!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说的喜欢,就是你说的……哎,那个什么尊敬、爱戴,一样的,一样的!”

  “那怎么能一样呢?”姜云迟钻牛角尖道,“你这个破丫头片子,真真是满嘴胡话!”

  我有些难为情地望着她,只觉得那一番话说出口之后,整个脑袋都是热乎乎的,像是给人烧糊了一样,就差能冒出几缕滚烫的白烟来。

  那姜云迟倒是不依不饶地死盯着我的面颊,撇着嘴巴打量了我老半天,良久方才略有些狐疑地反问道:“不过……说到底,你为什么想要问这些事情呢?”

  “不,不能问么?”我脑子一烫,有些意味不明地说道。

  姜云迟不置可否,只是微微向前走了几步,凑近来仔细凝视着我的双眸,一脸认真地说道:“其实,我也有一个一直想要问你的问题。”

  “什么问题?”我紧张道。

  眸色低垂,她眼底的光影里倒映了几分地面上耀目的白雪,凝神看来,倒颇有些许喜悲交织的味道。

  “我很想知道,你……真的明白,你自己在想些什么吗?”眉间有化不开的浓浓忧虑,她有些不确定地试探我道。

  这样的问题,那日在离开观昼城的小木船上,她也曾向我提到过——只不过那时事态紧急,我们三人都是全神贯注地思忖着该如何快速逃跑,一时倒也没将太多心思放在这段不引人注意的谈话上,如今细细想来,这问题虽还是问得我心生迷茫,但在隐隐约约之间,却又像是寻得了与之相符的答案一般,清明与疑虑并存。

  我究竟在想什么呢?

  每每提及此处,心间都会幽幽淌出一缕酸涩却温暖的热流,似是无形中悄悄地伸出了一只大手,将人心最为脆弱的那个部分温柔眷恋地包裹住,却又在彼此亲密无间的贴连处,暗自生出了一排尖锐锋利的獠牙,一点点地啃噬着,厮磨着,直到将整颗心脏都完全吞并——

  这样的感觉,是什么意思呢?

  “我……在想些什么呢?”带着深深的疑虑,我眯起了眼睛,喃喃自语地低问道。

  室外的风雪冰寒彻骨,而我的大脑却是燃了一把烈火般,炽热如夏。不知为何,胸口竟是倏然间翻腾起一抹极为不畅的热息,无意识地在整具身体里横冲直撞着,却又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涌动而出,便仅仅是在喉间硬生生地堵塞着,愣是哽得人略有些头晕目眩,双膝乏力。

  一直到现在,我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原来方才那抹源源不断的热意,并非全然是情感流动所致。

  有些困难地蹲下了身去,我整个人都半窝在了松软的雪地里,只觉得原本清晰的视线一点点地黯了下去,而那冻得僵冷的四肢虽说是依旧无法动弹,却也蓦然生出几分滚烫的热意来,一时之间,竟是由着冷与热两种极端的温度在体内交织而行,那样复杂沉重的力量,几乎是要将我狠狠地抛至高空中,然后再出乎意料地击溃在地。

  姜云迟本已是晃晃悠悠地走远了十来尺的距离,如今见得我近乎快要埋进了冰冷的雪地之中,连忙回过身来,匆匆将我的胳膊拽住,满脸惊讶意外地问道:“喂,喂,喂,你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我没力气说话,就这么低低地蹲在地上,意识有那么一瞬间的涣散。

  “破丫头片子?臭丫头片子!可别吓我呀!”姜云迟瞪大了眼睛,慌慌张张地俯下了身,探手掰住了我的下巴,生生地将我整张脸拽了过来。

  她这一套动作着实有些强硬粗鲁,直骇得我鼻间一热,一股腥甜的味道便随之缓缓涌出——这一下子可把她吓得脸都青了,连连后撤了几步,指着我的脸颊惊声呼道:“我的天啊,怎么会这个样子?”

  “……我怎么了?”我艰难地伸出手来,下意识地摸了摸酸胀不已的鼻子,略有不解地询问道。

  “你……你流血了,你自己看看!”姜云迟一双眼珠子瞪得老大,似乎只要一个没注意,就能从眼眶子里滚落出来。

  我缓缓将手掌摊开来一看,便刚好见着那刺人眼眸的猩红沿着皮肤细腻的纹路一点点地蜿蜒了下来,随着冰冷的空气一点点凝结成壳,于是下意识间猛地吸了吸鼻子,却是由着那些不断上涌的血液生生呛住,登时感到喉头一颤,一股温热的液体旋即喷溅而出,匆匆洒落了一地。

  姜云迟呆呆地看着脚下洁白的雪地染上星点暗淡的黑红,不由得探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又是恐慌又是关切地急声追问道:“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你是哪里出血了?有事没有?”

  “嘶……”被她拽得皮都要揭开一层了,我皱着眉倒抽了一口凉气,方才渐渐混沌的神智又一点点趋向于清明,便下意识地将鼻子用手捂住,闷声回应她道:“我没事……只是出鼻血了……”

  “出,出鼻血?”姜云迟瞠目结舌道。

  “是……”轻轻扶着她的胳膊,我勉力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幽幽说道,“方才在宴上橘子吃得多了,恐怕是有点上火。”

  话音未落,那姜云迟已是松下了一口气,哭笑不得地低声责怪道:“上火?你上个火弄那么吓人做什么?害得我还以为你是哪里受了伤呢,出这么多血……”

  “没事……没事。”我摇了摇头,自袖中掏出了一枚手帕,轻轻将不断出血的鼻子摁住,道,“我们快些回去吧,得赶紧找个地方坐坐。”

  “确实,你这副鬼样子,走得动吗?”姜云迟小心翼翼地搀住我的臂膀,絮絮叨叨地念道,“不如一会儿我让樾言带些清热解毒的草药回……”

  “不要!”蓦然听到那个名字,我猛地一顿,几乎跳起来将她打断道。

  姜云迟再次被我吓得浑身一抖,面色不善地呵斥我道:“我就说说而已,你嚷那么大声做什么啊?”

  “哎……对不起。”有些懊恼地低下了头,我放缓了声音,轻轻对她说道,“我那小竹屋里什么都有,不用麻烦阿言了……还有,我流鼻血这事儿也不要同他讲。”

  “嗯?你藏着掖着有什么用?”姜云迟诧异道。

  我苦笑了一声,难为情地说道:“虽说是自己作的,但也怪丢人的。”

  “啧,是挺丢人的。”姜云迟露出了一脸嫌弃的表情,“前脚还把那些破橘子夸上了天,后脚就吃得自己流鼻血,你学了这么多年的医,怕是把自己学糊涂了。”

  “糊涂了,糊涂了。”无意识地揉了揉鼻子,我哀叹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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