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求机得机
达达的马蹄声夹着银铃清响由远至近。
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由城门而来，马上坐着的却是一个一身黑色斗篷的人，眉眼都被笼罩在兜帽的阴影之下看不分明，但看身材是一个挺拔的男人。他□□的马鞍上系了两个银铃，顺着毛挂下来，发出清亮的声音。
这马一看就是一匹不凡的珍品，它极不耐烦于缓缓而行，奈何背上的年轻人始终牢牢牵着它的缰绳，不让它撒蹄狂奔。它只好不甘心地翻蹄亮掌，锤了锤地面，扬起尘灰。
谢薄言向后放下兜帽，露出一张略显冷淡的脸，脸上是难掩的疲惫之色。他奔波了一天才打探清了四周的情况，又得在黄昏之前赶回小姐的镇子，此时才刚入南城。他见城墙边围了不少人，便俯身敲敲马头，轻声道:“的卢，去城墙那里瞧瞧。”
青石碧砖上贴的是白纸黑字的告示，告示旁还附了一张小的，离得太远看不分明。他试图往里挤，奈何围拦者众，只能站在外圈向内张望。虽说坐得高，看得远，但到底认不清字迹。
“领事卫内大臣李廷安入狱了。”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惊声道。
“这是谁啊？”另一人问道。
“那可是朝廷一品大员啊。”
“他犯了什么事儿啊？我认不全字，你给解释解释。”一个大娘凑上前来，显得兴致勃勃。
“话说这么大的官犯事儿贴什么皇榜啊，和我们八杆子都打不着关系啊。”
“诶，你别推我，让我先看完。”几个百姓甚至开始推推搡搡。
“......”
谢薄言一听见李廷安这三个字就神经一跳，脸色刹那间白了三分。他立刻翻身下马，略施巧力，几个利落的侧身与走位就顺利地穿过人群，挤入了重围。
那告示上写的正是领事卫内大臣李廷安私放朝廷要犯，伪造物证，欺上瞒下，东窗事发后圣颜大怒，将他打入大牢，革职查办。谁料其人畏罪潜逃，企图越狱，现已伏诛.....
“伏诛.....”谢薄言如遭晴天霹雳，“怎么会......”就在大半个月前李廷安还亲自取下他的小冠，叮嘱他好生将小姐带回江左不能有半分闪失。这朝廷要犯不正是自己么？
他心神难定，平日里的那点冷静此时被割得支离破碎，完全没有想过这种事情怎么会随随便便印在皇榜上，印制成万，举国张贴。连寻常百姓都能考虑到的古怪此时完全被他抛之脑后。
他强逼着自己往下看，果然在提自己这个钦犯，康王亲兵中的叛徒。边戎一战中暗自通敌，引将军入陷阱后只身潜逃，背信弃义，罪不容诛。
谢薄言本以为看自己的“事迹”能格外冷静，这次却出人意料。尽管他面上不为所动，谁又知他皮下肺腑如焚般的煎熬。朝廷论理应该对自己一无所知，所以之前也不过是找个殉葬的由头处置自己，但这张皇榜却是显然下了些功夫的，其间内容真假参半，令人口舌难辨。这累累罪行虽有夸大其词，却并非全是子虚乌有之事。
“不行，不能让小姐看见这个。否则好不容易才攒下的一点信任岂不是将荡然无存。”谢薄言心头惴惴。他发觉自己脑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瞒着现在的主子，愧疚得连左手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他抬眼继续读那张纸。
“挟康王幼女以逃”几个字映入眼帘，谢薄言心头悚然一惊。有李廷安的宽慰在前，谢薄言并未将朝廷的紧逼放在心上，想着即使有所察觉最多也只能在自己身上下功夫。不料上面似乎洞悉小姐的事，还把这把火引上了她的身。
谢薄言攥了攥手指，眼神快速瞥向另一张纸，竟然是张通缉令，正中上画的是自己另有小注身高年岁。
身高年岁倒是倒是都对得上，只是肖像中的五官委实有些出入，是以谢薄言就正大光明地站在其中，也没有一个人注意他。
谢薄言是武殿出来的影卫。
武殿的规矩，只要出了殿，就再算不得武殿的人，各为其主，没人管你跟着哪位王爷造了哪门子反。纵有千般本事权倾朝野，也不会福荫武殿一分，纵犯上作乱以身试法，也不会牵连武殿一毫。
因而武殿的师父向来给人以清高的印象，不问世事朝纲。影卫并不轻易以真面目示人，几个旧时同伴又被派往各地镇守，剩下一个李廷安又已伏诛，无奈之下只好强逼教导过他的武殿师父绘像。这些师父平日里就有自己的处事之道，欲强则刚，竟有意交了一幅换眼换鼻的划像上去。
谢淳衣的像并未附在通缉令上，只是同样批注了年岁身高，写了个囫囵相貌，想是朝廷对这位小姐的了解还是有限。
这倒是让谢薄言极大地松了口气，一扶额间才发现自己冷汗涔涔，连发丝都被浸湿了。他不敢懈怠地钻出人群，纵身跨上的卢，往镇中去了。
倏忽之间，一人一马就消失不见，空余下几个蹄印和扬起的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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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薄言深吸一口气，反手敲了三下门檐。紧锁的眉头和焦急的神色都难以掩盖他此时的不安。
屋内无人应答，谢薄言眉峰一挑，心中警铃大作，复加重叩了三下。
“小姐，属下谢薄言。”
他稍一犹豫，又斟酌道:“您在屋里吗？属下可以进来吗？”
屋内分明有人，为何无人应答？
谢薄言正想破门而入时，门吱的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他赶紧停住攻势，讪讪地缩回手。
开门的正是谢淳衣，他连忙低头敛色，躬身行礼。他急于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只一声不吭跟着进了屋。
谢淳衣一向寡言少语，谢薄言并未在意她此时的沉默，他仍在思忖着如何把事情有头有尾地点明厘清。
“小姐，我......”谢薄言正开口吐了几个字，便如受了惊吓一般住了口。他的肩膀猛得颤抖了一下，连眼瞳也跟着紧缩。谢淳衣靠坐在床檐上，目光落在床边的一张小案上，那案上放的不正是挂在城墙上的通缉令么？
谢薄言遽然抬头，目光惊疑不定。
“路过街口发的。”谢淳衣与他对视，“我顺手取了一份来。”
谢薄言显然受不住这样的目光交接，闪躲了视线，低头垂眼看着地面。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只觉喉咙干涩，吐字艰难。
谢淳衣并不催促，很好耐心地等着他，面上无一分不愉。
过了半晌，他才听见自己艰难地开口，“小姐，我......我。”他膝头一颤，便顺势俯身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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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泽被通知去北京开会，是为了谈谈续资的问题，苏眠作为编剧也一起来了。
会议室不大，但来的人也不少，除了陆泽苏眠，之前见过一面的制片人付季桓也来了，剩下的就是一些投资方。
付四一看见陆泽进门，就招呼他到跟前来，“陆导，你们可来迟了啊，几位董事都已经到了。”
“对不住各位，路上有点耽误了。”陆泽笑道。
一个看起来挺年轻的男人坐在最远的位置，见他们进来也一幅不苟言笑的模样。苏眠一眼就认出了方明华，那个在餐厅里与罗回交谈的男人。
付四并不嫌麻烦，带着两个人绕了大半圈，硬是先绕到这位方少前面，“我来介绍，这位是方董，推了工作特意来的，对陆导你的这部片子很重视。”
他又朝着方少介绍，“这是陆泽陆导，这是《江左有旧年》的编剧苏眠。”方少只是兴致缺缺地听着，略一点头，听到苏眠两个字倒是纡尊降贵地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
“方董真是年少有为啊，久仰了。”陆泽与他握手。
“不敢当。”方少客气道。
“苏小姐才是真的年少有为。”方少又转去和苏眠握手。不知道是不是苏眠的错觉，她总觉得他说话时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一眼。
苏眠一直觉得自己和方明华只是单向的认知关系。自己在机缘巧合之下撞见了他和罗回，但方少应该是没有机会知道自己的才对。
“您真是过奖了。”苏眠只好敷衍道。
能让付四特意绕路介绍的自然不是普通的赞助商，苏眠估摸着应该是这部剧出大头的那位。但毕竟他和罗回有约在先，苏眠对此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惊讶。
付四又转向另一个赞助商，这位看起来比方少更年轻一点，但不稳重得多，右手擎着部手机，翘着二郎腿显得吊儿郎当。
“这位看着有些面生。”陆泽问道。
“这是尹少，他是.......”没等付四介绍完，他就不耐烦地出声打断，“我是代替家兄来的，怎么，有意见么？”
“意见自没有。”似乎没有料到他会直接呛声，陆泽只好强笑道。
若是罗回在这里，定是不会觉得面前这个有些嚣张跋扈的尹小公子面生，这可是当初直接强压着他灌了十八杯酒，喝空好几个瓶子的人!估计能给他的从影生涯带来难以磨灭的印象。
之后见的几个人苏眠都不认识，倒是和陆泽有些旧交，不用介绍付四，陆泽都能叫上名字。除了和尹小公子有些摩擦之外，其余众人倒都是和气生财的类型。
付四的助理上来给每个赞助商都发了文件，无非是介绍一下这部戏的内容和拍摄进程。因为在投资初期各位董事都已经了解过内容，陆泽自动地跳过了这个部分，只大致谈了谈目前的进展，甚至还剪了一个短小的片花带来给大家先睹为快。
寻常的投资商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甚至颇为满意，奈何尹小公子不属于寻常人之列，实在是个需要时时提防的炸~弹。
他并不翻看文件，看起来对这部戏也没有丝毫的兴趣，更像是代替哥哥走个过场。他毫无坐像，百无聊赖地看片花，看到某处眼神突然亮了亮，这一亮就意味着大事不妙。
“哟，这不是那个谁吗？”尹小公子倏忽出声，阴阳怪气道，“那个谁，那个大歌星。”
周围似有谁提醒了一句，“对对对，叫罗回。”
满场都把目光投给了他，尹小公子一下子又成了世界中心，万众瞩目，顿时得意洋洋，“之前不是说拍什么电视剧来着，原来就是这部啊。对对对，他说了，导演是陆导。”
“陆导，他拍得怎么样？”尹小公子问道。
“罗回是个很有天赋的演员，平时也很努力，以后前途不可限量。”陆泽道。
尹小公子不屑地笑了笑:“说这些虚头巴脑的有什么用，一个歌手演什么戏，他能有什么好演技？”
“我们的钱也不是拿来打水漂的不是。”
陆泽察觉对方话锋不对，立刻转口，“话虽如此，但罗回是个不错的流量，至少各位的钱投在这里，也绝对不会是亏本买卖。”
尹小公子向来不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只道:“陆导你怎么也是个有点才华的导演，怎么对自己的作品没有半点追求，让这样的出来演你的戏你也甘心？”
这样的话听着就太刺耳了，饶是陆泽好脾气，也忍不住心生火气，偏偏对方是第二大投资人，付四只好拼命使眼色让他压住火气。
尹小公子偏笑了笑，“您可别生气，我虽然话直，说的却没什么虚话。”
“我们公司有个和罗回年龄差不多的，科班出身，演技也比他扎实得多，我看他就很合适这部戏。我们公司正想大力培养他，交给您我也非常放心。”
这便是明目张胆地塞人进组了，甚至还想直接换掉主演，这种操作和尹小公子本人十分相像。没等陆泽说话，付四就赶紧打了个圆场，“尹少推荐的人我们自然也是非常放心，更何况还是段宏成的师弟。”大家这才想起来那位年轻的影帝就是眼前这位尹小公子的公司里的王牌艺人。
付四稍微顿了顿，继续道:“只是我们已经拍了不少戏份，这时候换主演实在是太耗时耗力，您说是不是？”
尹小公子毫不买账，“我好歹也是混了几年圈子的人，你们才开机多久，能拍多少戏，再看看你们剪的这片花，最多拍了五集的时长，现在换人完全来得及。”
“我们公司想捧得是那位叫林淮的，他刚在国际上拿了一个小奖，虽然流量稍逊于你家那位，但演技肯定比他好多了。至于资金方面，你就更不用担心了，重拍的钱和后续的钱我们公司全都会追加上。”尹少说。
陆泽原本对尹少极为不耻，也与罗回有些感情，但听到林淮还是禁不住有些动摇。他看过他的片子，确实是个很有灵性的孩子，罗回虽然有些天赋，但还是差了点火候。尹公子既然愿意出钱，他倒是不嫌重拍麻烦。
付四作为制片人，只担心这个资本家临时跑路，导演都沉默不语，他又哪里来什么立场反驳对方。
全程只有苏眠立场坚定，她刚想为罗回说句话，却见尹小公子破天荒地询问起别人的意见。
“对了，”他扭头转向方明华，那个最大头的商人全程竟然不置一词，仿佛与他无关一样，“方少，还没问过您的意思呢？这大小有序，您出资最多，要是您有什么别的人选，那我就不和您争了。”尹小公子“谦让”道。
苏眠暗笑自己急昏了头，罗回和方明华是有协议的，方少怎么可能出尔反尔，让别人随意换掉他，自己到底在瞎操心些什么。
方少只环顾了全场一圈，苏眠却觉得那目光若有若无地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我没什么意见。你们随意。”他冷静道。
这出人意料的发展，苏眠着实愣了一下。
“既然如此，我可就自作主张了，那在场的诸位，还有谁反对么？”尹小公子道。
剩余的几个赞助商本来出的钱就不多，没什么立场指手画脚，换人对他们来说又无关痛痒，纷纷表示没有任何意见。
唉，好事多磨。
苏眠叹了口气，只好道:“我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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