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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她家就是闻春里东街上被烧了的商户之一,家里铺面、库房、楼上住所,全部都烧了。”杨秀成低声对容定坤说,“她没有隐瞒自己的出身。我调查得很清楚,她的所有背景,都在报告里。表姨夫,您觉得哪里不妥?”

  “不好说。”容定坤撑着根文明杖,慢慢地在庭院里踱步,“她若是有目的的,必然会对出身有所遮掩。现在看来,倒像是真的误打误撞进了容家。可是,若她就是打算棋走险着呢?”

  杨秀成亦步亦趋地跟在容定坤身后,“冯氏确实聪明圆滑,很会笼络人,她也并没有打算遮掩。大少爷讥讽他谄媚,她也大大方方地承认。”

  “倒是个晓得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容定坤沉吟,“你看她如何?”

  “精明,稳重。”杨秀成思索着,“还需要多接触,才能下定义。”

  他们正在乡下老宅子里过中秋佳节。银辉洒落大地,女人们在屋里搓麻将,孩子们则点着灯笼在庭院里玩耍。乡下的夜,空气凉爽,有着上海所没有的清静。

  容定坤一个光棍出人头地,容家宗亲所剩无几,只寻到了一个隔房的老叔公,充做族老,供养了起来。他在祖坟边重新弄祭田,盖了祠堂。而后每年逢年过节,都要回乡祭拜。容定坤虽然自己穿西装、住洋楼,送儿女去洋人的教会学校读书,可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中国人。

  岳家黄氏一族同所有士族一样,清朝亡了后,都衰败得有些厉害。早年容定坤打江山时需要人手,启用了许多黄氏子弟。这些大小舅子们而后把持了商行里许多重要岗位,各个以功臣元老自居,不听容定坤指挥。

  容定坤将他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一颗一颗地拔除,两年下来也已清理了大半。但是也因为如此,容定坤同黄家关系逐渐恶化。岳父骂他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年节从来都不想见他。

  “姨夫,”杨秀成英俊的面孔半没在幽暗的夜里,双目闪烁着微光,“若你不放心,我再去深度追查一下,从她的老家开始查起!”

  “不用了。”容定坤摆了摆手,“我只是一时觉得她眼熟罢了。你平时多盯着点就是。倒是你,同知惠的事,算是定下来了?”

  他到底还是不够信任他,才不让他彻查的吗?

  杨秀成掩饰住了失望,道:“还没有。她想把大学读完再谈婚论嫁。”

  容定坤笑道:“现在的女人,都很有野心。我们当年,哪里有女人敢想着自立门户的。不过我以为你会选一门对你更有帮助的婚事。”

  “我不是没想过的。”杨秀成说,“只是在外打拼已经够累了,回了家,想能清静一些。我和知惠青梅竹马,彼此知根知底。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她卖了祖传的玉佩供我读书。人生在世,知己难求。”

  “知己呀……”容定坤目光一黯,一张久远的面孔又浮现眼前,令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他急忙摇头,将那身影挥散开,恢复了镇定。

  “听说,知惠的大哥同黄家一个女孩订了婚了,是不是?”

  “是的……”杨秀成白皙的鼻尖渗出汗水。余知惠的娘家兄弟同黄家走得十分近,这也是让他苦恼的事。若他和余知惠结婚,亲上加亲,他这个黄氏一派的身份就是铁板钉钉了。

  “姨夫,”他低着声,一字一顿道,“我姓杨,不姓黄。唤您一声表姨夫,心里却是将您视作师长,甚至父亲一般。我唯您马首是瞻,愿意豁出性命追随您,为您效劳!”

  容定坤转身,目光深邃望着他,拍了拍他的肩。

  “秀成呀,你是个有想法、有能力的孩子。我一直最看好你,多年来把你带在身边培养。嘉上太不成熟,况且他这性格,做官可以,做生意却不如你。我本觉得,你们两个将来,能共同接手家业的。但是你另外有打算,我也不勉强。”

  杨秀成第一次听到容定坤提到继承家业的事,露出惊愕之色。

  容定坤继续说:“你也知道,如今我同黄家,离彻底撕破脸已不远了。你夹在中间,将来只会更难做人。我知道你欠了余家的恩情。你知恩图报,我很欣赏。只是你要知道,有些事,是难两全的。”

  杨秀成面色苍白,“姨夫,知惠嫁了我,夫唱妇随,我们两口子都会追随您。”

  “也许吧。”容定坤从来不把话说满。他笑着又拍了一下杨秀成的肩,“成亲总是好事的。不论你娶谁,我都祝福你,等着吃你的喜酒。”

  阴凉秋风吹来,遍体生凉。杨秀成站在幽暗的树影下,体会着后背汗毛一根根竖起的感觉。

  他爹死得早,他靠黄家亲戚接济才读完了大学,然后跟着容定坤做事。虽然一直不够信任他,但是容定坤对他确实不错,提拔栽培他。所以,一边是有接济之恩的黄家,一边是有知遇之恩的容定坤。杨秀成夹在中间数年,如今终于到了要作出抉择的时刻了。

  冯世真躺在床上,看着床外的天色从黑暗转为深蓝,又变成靛蓝。云朵染上了朝霞,外面传来了鸟鸣,以及早起的人们走动打水的声音。

  终于,一声尖叫划破了小院里的安详。

  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很快,巡捕房的人来了,大声吆喝着驱赶着凑热闹的人群。

  冯太太看了热闹回屋来,愁苦道:“真是作孽哟。张寡妇昨天夜里上吊了。”

  “是吗?”冯世真披衣起床,只觉得骨缝里都渗着冷气,浑身疼痛,“好端端地怎么会去死?”

  “听说她接到了亲戚的信,说她那个下南洋的儿子病死了。寡妇没了儿子,这日子没了念想,换我也不想活了。”冯太太同情地抹泪,又摸了摸冯世真的头,“所以,你和你大哥可得好好的。”

  “妈妈,别胡思乱想。”冯世真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院子里吵吵闹闹,有人大声议论,有人哭,有人笑。冯世真没法继续在家里住下去,推说东家有吩咐,提前返回容家。

  出门的时候,他碰到马大贵端着个口中正蹲在楼下漱口。两人心照不宣地打了一声招呼。

  巡捕房的人正把张寡妇的尸体运了下来,白布裹着,什么都看不到。可她昨日那张青灰狰狞的面孔,将会永远留在冯世真的记忆里。

  容家人都还没有回来,大宅子里静悄悄的。听差的告诉冯世真,大少爷也一早出门会友去了。

  既然能到处活蹦乱跳,显然病已经好了。冯世真放下心来,回屋坐了片刻,张寡妇的面孔始终挥散不去。她便下楼去书房,打算寻本书看,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容家书房很大,隔成一大一小两处。小的那处则是容定坤的个人书房,门随时都是紧闭着的。

  主人不在家,下人们也大半放假回家,剩下的都在厨房后面歇息。整个大宅子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冯世真轻轻走下了楼梯,沿着走廊前行片刻,来到了大书房隔壁一扇门前。

  她取下别在胸前口袋上的钢笔,拧开后部,抽出了两根开锁用的长针。

  片刻后,锁心里发出咔嚓一声响。冯世真把笔收进口袋,推门闪身而入。

  里面是一间明亮的书房,正中间摆放着一张宽大气派的檀木书桌,两侧都是装着玻璃门的书柜,里面堆放着一沓沓的资料文件。大书桌上还摆放着的一台新款式的打字电报机,一部电话机,窗下还放着一台收音机。

  冯世真试了一下,书柜的门也都上了锁,很符合容定坤谨慎多疑的性格。她将书房仔细搜寻了一遍,每个抽屉,每个角落,甚至连垃圾桶都翻过,却并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冯世真的注意力随即落在了桌子上的便签簿上。她抽了一支铅笔,在便笺纸上浅浅涂了一层,上一页纸上书写的痕迹逐渐展现出来。

  是几行英文字母和数字。

  这些字符整齐排列,显然像是一段密码。

  冯世真正思索着,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似乎有人回来了,脚步声正朝这边而来。

  她迅速撕了那页便签纸,揣进口袋里,走向门口。而那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交谈说笑声,正是朝门口而来。

  冯世真一顿,将书房的门反锁好,快步走向窗口。

  窗户竟然也上了锁!

  冯世真摸着口袋里的工具,听到声音已经就在门外。容嘉上低声说了一句,杨秀成回答:“我取了文件就得走。你们玩得愉快。”

  现在开窗户的锁已经来不及了!

  躲书桌下?

  书桌的挡板很高,遮不住自己的身躯。

  冯世真感觉到冷汗从毛孔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杨秀成在找钥匙,哗啦哗啦响。

  就这时,冯世真的目光落在了地板上。

  靠着大书房的那侧墙的书柜下,木地板被拖出了一抹淡淡的弧痕。冯世真快步走过去,手指在书柜各处摸索着。

  门上,传来了钥匙插进钥匙孔的声音。而冯世真的手也摸到了书柜上一个不同寻常的浮雕。她毫不犹豫地摁下。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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