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乌金西沉，晴空无云，满院浓烈金辉同幽蓝阴影交相呼应。
容府的大铁门朝两边拉开，一辆辆漂亮气派的小汽车驶进了容家的庭院。金黄的落叶随着车尾气流飞旋飘扬。
衣衫光鲜的男女宾客面带笑容地走下了车。珠宝折射着碎光，皮草厚重华美。空气中很快就充斥满了各种香水和雪茄的味道，盖住了鲜花天然的气息。
容嘉上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黑色西装，衬衫雪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衬得侧脸轮廓分明，线条硬朗却不失优美。他毫无富家子的脂粉气，精干利落得好似一株沐浴着骄阳的白杨，聚集了所有宾客的目光。
“虎父无犬子！”
“果真一表人才！”
“容老板儿女双全，真是好福气！”
容定坤一脸的自豪得意掩饰不住，全都化做了热烈的笑容，舒展在了每一根细纹之中。
年轻的小姐们聚在一起聊天，却心不在焉，目光不约而同地朝容嘉上瞟去。
容嘉上回到上海不久，这还是他第一次出现在正式的社交场合。许多富家千金虽然听说过他，却是第一次见他。外界一时传他顽劣乖僻，一时又传他年轻有才，都把人绕糊涂了。今日亲眼一看，分明是个俊朗不凡、气质优越的贵公子。女孩子们顿时芳心如花绽放，照得满庭春色。
杜兰馨随家人抵达的时候，凑巧杨秀成也带着余知惠刚到。两群人在门口碰了面，杜兰馨一袭酒红舞裙，艳丽得好似怒放的牡丹。而余知惠穿着白裙，像一株怯生生的茉莉花，被杜兰馨的气势压得有些抬不起头来。
唯独容定坤见了余知惠，愣了一下，上下好生打量了一番。而杨秀成大概看多了茉莉花，反而觉得牡丹艳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余知惠被容定坤看得又尴尬，又有几分得意。杜兰馨露出胜利者的笑容，矜持地点了点头，越过他们，走进了大门。
容嘉上将两位老先生送去了吸烟室打牌，折返回热闹的大厅。一群年轻女孩拥着容芳林而来，眼睛全部直勾勾地盯在容嘉上身上，好似白骨精见到了一身嫩肉的唐僧一般。
“大哥，介绍几个新朋友给你认识。”容芳林说。
“不用介绍了。”容嘉上一口回绝。
几位小姐顿时变色，不敢相信容大少爷如此不给面子。
不料容嘉上带着温文尔雅的笑，逐一道：“这位是赵三小姐，这位是陈五小姐，这位应当是王小姐，还有这位……”
他每称呼一位，女孩子们就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声，娇羞的红晕浮现脸颊。轮到最后，也是最漂亮的一位，容嘉上故意停顿了一下，露出困惑的神色。
“张小姐？还是庄小姐？”
那个女孩娇嗔着伸出纤纤食指，在容嘉上的胸前点了一下，“是庄！容大少可真坏！”
“是我不对，我给各位小姐赔罪。”容嘉上圆滑一笑，招呼听差端来鸡尾酒，一一送到各位小姐手中。女孩子们嘻嘻笑着，注视着容嘉上的目光愈发热切。
容芳林见兄长平日里面若冰霜的，没想居然这么会哄女孩子，倒是松了一口气。
这几个女孩的家世都相当显赫，有的是总长之女，有的是参谋之妹，那庄小姐还是一位风头正盛的政客的小姨子，更是容定坤重点叮嘱过要招待好的对象。兄长如此配合，容芳林倒是轻松了不少。
烛光映酒色，笑容掩花颜。这边觥筹交错，娇笑低语之际，似乎是心有灵犀，又似乎是本能作祟，容嘉上的心突然砰地一动。
他下意识转身朝上望去，继而，宛如电流火花在脑回路中迸发，耳中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一个身段修长窈窕的年轻女郎正扶着栏杆走下楼来。
大厅里明亮温暖的灯光照在她绣着暗银线的琉璃蓝色的裙子上，将之染得时碧时蓝，如阳光下变幻莫测的海水。袖口和裙摆的黑色流苏抚着女郎光裸洁白的肌肤，匀称的双足踏着一双银色皮鞋。
她的长发烫着波浪的弧度，挽在了脑后，额前戴了一根暗金色的细发带，流苏坠在鬓边。除此之外，通身上下，只有耳朵上一对珍珠耳扣，和脖子上一条细长的黑珍珠链子做装饰。
这是一身最标准的上流社会名媛的打扮，优雅且时髦，华丽又不失含蓄。冯世真甚至比容家姐妹更像一个名门闺秀。她的端庄仿佛与生俱来，举手投足从容优美，宛如一只高贵的天鹅。
女孩子们都留意到了容嘉上的走神，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那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容芳林更是露出了惊讶之色。
“谁？”庄小姐戒备地问。
没人回答她。容嘉上神情怔怔，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都倾注在了前方那抹身影上。
冯世真走了下来，站在容嘉上面前。一缕淡雅幽香漂浮在空中，那是容嘉上精心挑选的香水的气息。四目相对，眸光交错，如流星在空中碰撞。
“先生。”容嘉上低声道。
“大少爷。”冯世真点了点头，将包装好的礼物递了过去，“祝你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听差伸手，容嘉上却先一步把礼物接了过来。
“书？”容嘉上掂了一下就猜出来了。
冯世真笑道：“我也拿不出什么贵重的礼物。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大少爷就当我送了你黄金屋好了。”
容嘉上莞尔，“先生真精明！不过，只要是先生送的，我都喜欢。你放心，我一定会珍藏的。”
“先生应当送大哥一套考试题的。”容芳林出声，打散了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气氛。
“芳林，”庄小姐笑着，目光将冯世真从头扫到脚，“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容芳林刚要开口，容嘉上就抢先道：“她姓冯。先生，我们去那边……”
冯世真看也不看容嘉上伸出来的手，大大方方地对那几位好奇心满满的小姐点头一笑，“鄙人姓冯，是容家的家庭教师。”
本以为是个大有来头的名媛或者亲戚，原来不过是个小小的家庭教师。几个女孩扫兴的表情都掩饰不住。
庄小姐更是露出嘲讽之色来，扭头对容芳林说：“芳林，你们家好大方，给家庭教师都借这么漂亮的裙子。”
容芳林尴尬得要命，一个劲讪笑。其实冯世真的打扮不过是跳舞会的标配，只是她容貌气质出众，略一打扮就光彩夺目，没想平白让这个庄小姐吃了飞醋。
“庄小姐果真识货。”容嘉上自然而然地挽起了冯世真的手臂，“这裙子是请的英国裁缝专门定做的，花费了一番工艺。先生，我看那边有熟人招呼，我们过去一下吧。”
说罢，拉着冯世真就走了。
庄小姐碰了个软钉子，俏脸气得通红。其余几位女孩见她吃瘪，心里暗爽，在旁边只笑不语。
容芳林气得半死，还得出来为兄长圆场，赔笑道：“大哥今日忙着应酬，不是有意怠慢各位的。啊呀，我表哥来了，我们去那边说话呀。”
庄小姐不情不愿地被她哄走了。
容嘉上挽着冯世真的手，带着她穿过人头攒动的大厅。
留声机里放着熟悉的旋律，正是那一晚两人静静相拥起舞的歌曲。他们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静默之中，仿佛都被这首曲子带回到了那个安详的、不可诉说的夜晚。
“你……”冯世真轻轻开口，“嘉上，我感谢你维护我的心意，但是我并不以我的身份为耻。”
“我知道。”容嘉上说，“但是我见不得她们鄙夷作践你。做学生的要维护先生，做弟弟的要保护姐姐。”
冯世真只得一笑，感觉到一股温暖而强大的力量从青年身上传递了过来，如温水注入她的血液之中。
“你在这里呀！”杜兰馨寻了过来，手里端着一杯快见底的鸡尾酒，“冯小姐？你今天可真漂亮！”
“杜小姐才是艳压全场呢。”冯世真不动声色地把胳膊从容嘉上的臂弯里抽了出来，“您这身裙子真漂亮。”
“巴黎做好，空运来的。”杜兰馨仰头饮尽了杯底的酒。
容嘉上将她手里的酒杯接了过去，低声道：“还没开宴呢，少喝点。”
“心疼我呢？”杜兰馨挽着他的手，朝他怀里靠去。
容嘉上避了一下，却没避开。
冯世真倒是大方一笑，道：“那我就不打搅两位了。”
杜兰馨望着冯世真的背影，啧啧两声，“打扮出来，还真是个尤物。你眼光不错。”
容嘉上反感她的口气，没搭话。
“她知道了吗？”杜兰馨问。
“不清楚。”容嘉上漠然道，“知不知道，又如何？”
杜兰馨又从使者的盘子里端起了一杯酒，抿了一口。
“反正很快就知道会如何了。”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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