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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雨下了一整夜,淅淅沥沥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每一个人入了梦。

  冯世真疲惫而无奈地发现,自己又梦到了幼时的梦魇。

  幼小的自己在黑暗中奔跑。她费劲地迈着短小的双腿,一路跌跌撞撞,一边惊恐地哭叫。可一股强大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固定在了远处,越是惊恐,越无法挪动半步。

  尽管已做好了准备,可是当后背传来被劈砍中的剧痛时,她还是忍不住痛哭尖叫起来。

  脚下一沉,她猛然往下坠落而去。

  冯世真毫无挣扎之力,任由冰冷的河水将自己包围。

  岸上,容定坤持刀而立,望着她的目光里充满着复杂而又冷酷的情绪。

  冯世真在惊喘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踢了被子,只穿了单薄睡衣的身躯已经被冻得发抖。她急忙拉上被子裹住身子,躺在床上,却再难入眠。

  她第一次把容定坤代入成了梦里杀她的那个人,初醒来时觉得诡异,可想了想,又觉得挺合理的。

  也许因为两人的形象太过相似的缘故。他们都是以迫害者、施暴者的形象出现在冯世真的生命里。他们的出现便意味着痛苦、伤害、甚至死亡。

  冯世真披着衣服走到窗前。

  天色将明未明,大地沉浸在幽蓝的雾霭之中。冬霜露重,砖墙和暖气片将阴冷潮湿阻挡在了外面。贵人们还安然睡在高床软枕之中,蝼蚁一般的底层却早在寒湿之中开始了一天的操劳。

  厨娘给灶台升起了火,开始磨豆浆,准备早餐。听差们扛着果蔬米肉,踩着露水往返于下厨和后门之间。女仆们脚步轻轻地行走在大宅子里,拉开窗帘,开窗透气,给花瓶里换上才从温室大棚里摘下来的鲜花。

  他们是维持这个巨富家族体面生活的关键,是天下所有门阀豪族光鲜背后不可缺少的阴影。

  冯世真游离在光明和阴影之间,就像早晨未明的天,或是傍晚将暗的夜,不知道等待在她前面的,终究是光芒万丈,还是绝境深渊。

  自从容家姐妹在舞会上露了面,虽然还不算正式进入社交界,却也有了好几位追求者。于是从那以后,容家几乎每天都会收到男孩子让花店送过来的鲜花。

  这日听差的抱着还带着露水的鲜花走进来时,大伙儿正在用早饭。

  唐家舅太太一看到大束怒放的鲜花,就打趣容芳林和容芳桦,“看这阵势,容家怕是留不不了你们姊妹俩多久了。”

  容芳桦娇羞地笑着,一把抱住听差递来的花束,脸埋了进去,深深吸了一口香气。

  容芳林一刻芳心都系在远在杭州的杨秀成身上,对追求者的鲜花不屑一顾,只吩咐老妈子把花送回房去。

  容芳桦看到陈妈抱着一大束粉红玫瑰朝楼上走,纳闷地问:“陈妈,那花儿是给谁的?”

  陈妈忙走过来,道:“是送给冯小姐的。”

  这话一出,餐厅里众人神色各异。容嘉上正端着咖啡看早报,动作定了一下,眼睛盯着报纸上加粗的黑字,一言不发。

  “冯小姐是谁?”舅太太立刻问容太太。

  容太太也挺意外的,又烦她打探,敷衍道:“不过是给芳林她们请的家庭教师罢了。大少爷的生日舞会上她也下来跳了舞,想是赢得了那位男士倾心吧。”

  “能送十块钱一束的玫瑰,可不是普通男士呢。”舅太太很是有几分羡慕。

  唐家舅老爷自己妻妾双全,却最古板迂腐,很是看不惯时下少男少女们私相授受的风气。他翘着胡子哼道:“请个这么年轻的小姐在家里教书,动辄又是跳舞又是送花的,这是来做事,还是来找丈夫的?嘉上要是被她给带坏了可怎么办?”

  容太太巴不得冯世真把容嘉上带坏,可姿态总要端起来。她笑呵呵道:“嘉上这都订婚了,也不是小孩子了,他自己懂得的。”

  说完,她赶紧打发陈妈走了。

  冯世真打开了房门,迎面就见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粉玫瑰,一股香气冲得她打了个喷嚏。

  “冯小姐,不知道是那个少爷送来的哟。”陈妈一脸好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冯世真的惊愕大过喜悦。她假装看不见陈妈一双打探的眼睛,取下了花束上的卡片。

  卡片上喷了一点古龙水,一股男性的气息扑面而来,遒劲挺拔的字体却是出自熟人之手。

  “自上周在舞会上邂逅冯小姐,至今不能忘怀。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邀佳人一同观影游园?您诚挚的:孟绪安”

  下面还留了几个数字,像是电话号码。

  冯世真拿着卡片啼笑皆非,把花重新丢回到了陈妈手里,说:“将花拿下去扔了。”

  这冯小姐只是个穷家庭教师,可千金小姐的派头却十足。陈妈好奇得要死,问:“是什么人惹得冯小姐生气啦?需不需要告诉太太一声呀?”

  “不用麻烦。”冯世真微微笑,笑里带着冷意。

  陈妈识趣,一溜烟走了。

  她舍不得这漂亮的花,打算拿回去摆在自己屋里。下楼往后门走的时候,主人家们也用完了早餐,走出了餐厅。

  看到老妈子把花又捧走了,唐家大少爷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对容嘉上道:“你们家这家庭教师倒是有趣。哪里像我们家那个老冬烘的臭学究,背不出书还要打板子。”

  容嘉上嘴角勾了一下,就当回应了。他一贯和去世的大舅一家亲近,对浮夸虚荣的三舅一家并没有太多好感。

  唐家大少爷并不在意。因为楼上走下来一个穿着半旧衫裙的年轻女子,雪肤明眸,清秀端庄,又朴素得恰到好处。他猜这位佳人就是众人口中的“冯小姐”,正准备上前搭讪,女子仿佛看不到他似的,擦着他的肩,走到容太太身边。

  “太太,这卡片我收也不是,丢也不是,觉得还是要给您过目一下的好。”

  容太太纳闷,低头看到卡片上的“孟”字,柳眉一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容定坤恰好正点着烟走过来。容太太顺手就把卡片递了过去,讥笑道:“喏,你的旧债真是阴魂不散呢。”

  容定坤莫名其妙,垂目朝卡片上一扫,愣住了。一股又惊怒又畏惧的神色自这张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上闪过,还有夹杂着一种阴冷的恨意。别说容太太,就连站在远处的容嘉上看到,都不由得惊愕了一下。

  “刚才送来的?”容定坤的嗓音犹如夹着碎冰的雨打在冯世真身上。

  冯世真低垂着头,一副又老实又胆怯的模样,“刚才送来了一束花,我没敢要,让老妈子拿去丢了。”

  “他干吗给你送花?”容定坤咄咄逼人,如鹰隼盯着野兔一般盯着冯世真。

  冯世真摇头,“在舞会上,我和孟先生连一支舞都没有跳完。他当时对我也并不殷情。我……我真不知道。”

  容太太说:“他那天可没少勾搭芳林,还是被我呵斥走的。他倒好,居然想到从家庭教师下手了。冯小姐,你做得对。”

  冯世真恭顺地点头应下。

  容定坤拿着卡片,上下打量冯世真,忽而笑道:“是我们顾虑不周。这孟先生也是人中龙凤,身家又丰厚,冯小姐接受他的追求倒也无可厚非。”

  冯世真低眉顺目道:“老爷您说笑了。这种事总要讲究个门当户对的,孟先生齐大非偶不说,人又有些不踏实,我可不敢招惹他。再说我来贵府是做事的,自当先专心把活儿做好,不该把心思花在别的地方。”

  容定坤盯着冯世真又看了半晌,目光如刀,仿佛把她的皮剥了,肉剃了,大脑都敲开来看过。

  他这目光火辣辣的,没想让没个正经的唐家大少爷误会了,对容嘉上笑道:“原来这女先生是为姑爹准备的。”

  容嘉上的手紧捏了一下,面上却是淡淡的,道:“别胡说。她在教芳林她们呢,若自己德性有损,我两个妹子的名声也不好!”

  唐大少知道这玩笑开不得,这才收敛了几分。又心想自己这个表弟年纪不大,说话却是一副老成的样子,冷起脸来还有几分戾气,到真不愧是容家这种道上人家的太子爷。

  容定坤摒开了旁人,进了小书房,把卡片随手丢在桌子上。

  房间里没有开灯,在这雨天里越发显得阴沉寂静。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死气,窗前的兰草已枯黄,冒了半截的花枝未能等到绽放的那一刻,就已死了。容定坤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兰花,紧绷的情绪稍微放松了下来。

  他掏出钥匙串,用一把小黄铜钥匙,打开了斗柜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了一个文件夹。

  文件夹里,有一张白裙少女的照片。照片年代久远,图像模糊,却依旧可见少女眉清目秀、落落大方的身姿。照片背后,还有一行用自来水笔写下的娟秀字迹。

  “赠坤君惠存,惟愿相思两不负。青芝。”

  少女早就香魂已逝,唯有倩影还留在小小的纸片上。

  容定坤痛苦地闭上眼,低声道:“青芝,你要体谅我……”

  他放下了孟青芝的照片,又从文件夹里面倒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古玩。

  麒麟造型古朴,带着明亮的金属光泽。

  它很小巧,不过比普通印章略大一些。容定坤知道,因为他曾带着手套,把它小心翼翼地手里把玩过。

  如果说二十四年前的那张一千元的彩票是他发家的第一桶金,那这尊战国金麒麟,则是挽救了容家于破产的功臣。

  一声幽幽的叹息仿若一缕阴风,自墙壁的缝隙中吹来,拂过了容定坤的耳边,带着他鬓角的碎发轻动。

  容定坤猛地抬头。眼前的窗户里映出他惊恐苍白的面容。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白里布满了血丝。这张成熟而英俊的脸上,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表情扭曲狰狞,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谁!”容定坤回头大喝。

  身后空无一人。

  容定坤又感觉到耳边掠过一缕凉意,仿佛有一个幽灵正试图用手抓住他。

  他惊慌地后退,像是被无形的敌人逼到了绝境一般。

  “走开!”容定坤奋力挥手,低声叱喝,额头青筋曝露。

  “走——别来纠缠我!你已经死了!死了——”

  兰花盆被他的袖子扫过,砰地一声跌碎在了地上,瓦片泥土四溅。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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