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
容嘉上说了会规矩，就真的拿出了绅士风度，待冯世真彬彬有礼，殷情得恰到好处。
容嘉上虽然是在军校长大，没有怎么受过上海教会学校的绅士教育，可只要他有意奉承什么人，却能做得无微不至。他向掌车的要了茶杯，用开水烫了，就有手下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送上来了一壶刚煮好的咖啡，还有一大盘子拼盘西点。
“进出口公司那边新送来的巴西咖啡，世真你尝尝？”
冯世真早起来赶车，没怎么用早点，正好饿了。她也不拿乔，大大方方地吃喝起来。
“你给闻春里的居民赔钱的事，是你父亲同意的吗？”
容嘉上往咖啡里倒牛奶，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先斩后奏。”
冯世真说：“看你现在还能随意到处乱跑，显然容定坤并没有责罚你了。”
“限制了我支钱的额度罢了。”容嘉上拿着小勺搅拌着咖啡，“他不会拿我怎么样。我到底是他唯一成年的儿子。”
容定坤三个儿子中，一个才初生又病弱，一个娇纵又愚蠢，所以虽然看起来儿子多，可只有大儿子得用。男人和自己的继承人，其实是互相约束的关系。容嘉上在豪门继承人中是出类拔萃的，平日里极给容定坤增面子。所以不是太大的错，容定坤其实也舍不得责罚儿子。
冯世真捧着咖啡杯，说：“如果当时住户们不肯妥协呢？你还有什么法子替你爹收拾烂摊子？派出打手来？威胁恐吓？”
“我不得不替我爹善后，但是不表示我赞同他的作法，更不会重复他的路。”容嘉上沉声道，“只是，我的决心，还需要时间去证明。世真，你愿意用点时间，来看着我吗？”
冯世真望着他，反问：“你需要一个监督者才能做好吗？”
容嘉上挑眉一笑，“当然不。”
“那我看不看着你，都没有什么区别。”冯世真放下咖啡杯，“我们对世界的看法，有着不可调和的分歧。我们各自有着不可改变的立场，所以我们终将是要分开的。结束了这段旅途后，下了车后，分道扬镳，回归到各自本来的生活里。你是个富豪大少，我是个清贫的女老师。我们的故事不新鲜，没人会关心。过个几年，你娇妻在侧、儿女绕膝，想起我这个人，恐怕还会觉得好笑。”
容嘉上静静听完，只问了一句：“那你回想起我，会如何？”
冯世真语塞，盯着咖啡杯里淡淡的、有规律的波纹，水面上倒映着她呆滞的面孔。
而容嘉上没有追问。他们俩安静地用完了早餐，等到手下把餐盘撤去后，容嘉上掏出了一副扑克牌，放在了桌子上。
冯世真不禁挑眉一笑，露出促狭之意。
容嘉上说：“你教了我那么多知识，其实我最想学的，你还没有教给我。我专门去打听过，你果真是金陵女子大学桥牌社的顶梁柱，现在学校里面都还流传着你的大杀四方的光辉事迹。在下有意请教，还请冯先生不吝赐教！”
容嘉上笑眯眯地抱拳作揖，一脸讨巧卖乖的笑容。
冯世真轻呵了一声，一脸拿容嘉上无可奈何的表情。和平的假象也终究算是和平，确实不如走一步算一步，先把眼下的日子开心地度过了的好。
冯世真抽出了纸牌，纤细手指灵活地把牌洗了两遍，掼在桌子上。
“来吧。只教你这一回！”
火车抵达白柳镇的时候，空中又飘起了细雨。天是带着灰的蛋壳青，雨丝如牛毛，寒气逼人。
冯世真自温暖的车厢踏上月台，冷空气灌进肺里，不禁打了一个喷嚏。
一把大伞就在头顶张开，遮住了细雨，也遮去了一片天光。容嘉上风度翩翩地撑着伞，把胳膊朝冯世真偏了偏。冯世真倒是没有扭捏，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臂弯，也没问他从哪里变出来一把大伞。
白柳镇虽又小又破，可车站外总有三两个招揽生意的黄包车夫。容嘉上却不理他们，带着冯世真走到路口。他这次带来两个手下，一个一直跟着他们，忠心耿耿，另外一个却不见了踪影。
“冷吗？”容嘉上问，胳膊夹紧了冯世真的手臂。
冯世真摇了摇头，正想问，就见一辆在这样的小地方难得一见的漂亮的小汽车开了过来。开车的司机正是另外一个保镖。
“快进去，里面暖和些。”容嘉上殷切地把冯世真送进车后座，挨着她坐好。手下放好了行李，钻进了副驾。
“大少爷，接下来去哪儿？”
容嘉上朝冯世真看。
冯世真说：“桥头有一家东风来客栈，我每次都歇那里。”
“那就去东风来。”容嘉上吩咐。
东风来客栈是一处三层楼的房子，一面对着河。房子有些年岁了，又是木质建筑，人走在里面，地板嘎吱嘎吱地响，一点风吹草动都听得清清楚楚。
容嘉上要了两间最好的房间。说是最好的，其实也不过临河，视野开阔些，且房间里有一个狭窄的浴室。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床上，听到隔着一面木板的隔壁，冯世真来回走动时皮鞋踏在地板上的轻轻的咚咚声，还有浴室里的哗哗水声。他的心里痒痒的，就像还在重庆读军校的时候，和同学们一起趴在围墙上远远望着女中学生从河对面的小路上走过时一样。
伙计上楼送炉子，冯世真和对方低声交谈了几句。容嘉上像个贼似的贴在门上，想听清她在说什么。门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把容嘉上吓了一跳，脚碰到凳子，发出巨大的响声。
“嘉上？”冯世真在外面问。
“没事。”容嘉上咬牙，随即调整好了表情，面带微笑地打开了门。
冯世真问：“你饿不饿？晚饭想吃些什么？”
容嘉上忙道：“出门在外，怎么能让女士来张罗晚饭？我请你下馆子去。”
要是在上海，想下馆子，满大街的食店等着你来挑。可白柳镇这种小地方，总共就一条街，天一暗，店铺关门，冷清得连只狗都看不到。唯一一家还开门的食铺，门上挂着招苍蝇的老腊肉，店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仨俩食客沉默地坐着，鬼气森森。别说容嘉上，连他两个手下都有些不自在。
“真要在这里吃？”冯世真嗤笑。
“总得吃点什么吧？”容嘉上无可奈何。
冯世真朝迎出来的老板摆了摆手，对容嘉上笑道：“所以，还是得我来张罗。跟我来吧。”
冯世真带着容嘉上穿过小巷，轻车熟路地拐了好几个弯，就见路口有一家店亮着灯，挂着一张“张二嫂牛肉面”的牌子。店门口架着炉子，烧着一口大锅，一个妇人正在揉面。
“老板娘，四份牛肉面，三大一小，小份的多放辣子。”冯世真道。
老板娘响亮地应了一声，抓了一大把刚切好的面，丢进了锅里。
这店虽然小得只放得下三张桌子，却十分干净整洁，且都坐满了人。容嘉上亲自和手下一起，去墙角搬来了备用的桌凳摆好，和冯世真面对面坐着。暖黄的煤油灯照得两张面孔都显得格外俊秀漂亮，时间似乎也随之放缓了脚步，冬夜凛冽的寒风停歇了。
“你以前常来这里？”容嘉上问。
“也不常来。”冯世真说，“一年就来两次，除了忌日，就是清明罢了。白柳镇又小又破，我还真怕你不习惯。”
“我没那么娇气。”容嘉上说，“读军校的时候，我们每个学期都要去野外训练半个月。那时候都是风餐露宿，还要自己生火造饭。”
“你会做饭咯？”
容嘉上嗤笑：“当然会。吃了两次夹生饭，第三次后就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带的干粮吃完了，我们就要去野外打猎，抓兔子、山鸡和鱼。还会掏蜂窝，采蘑菇。我特别会做烤肉。野兔子掏了肚子，抹上盐，烤个六分熟，然后一边刷蜂蜜，一边在火上转。等烤熟了，蜂蜜也入味了，咬一口，那个香甜……”
容嘉上说得眉飞色舞，旁边桌跟着大人来吃面的男孩听着直流口水。
冯世真笑道：“那你回了上海，这些本事都没了用武之地了。”
容嘉上说：“等开了春，我们可以去漕河浜打猎。那边的野鸭子很多，又肥又蠢。即便是你这样没有用过枪的小姐，也总能打到一两只。”
说着，容嘉上想起冯家举家都要搬去北平的事，笑容凝固在了唇边。
冯世真尴尬地别开脸。恰好老板娘把热气腾腾的面端了上来，香气扑鼻。两人埋头吃面，没有再交谈。
从面馆里出来时，外面已经黑透了。夜空中一丝光都没有，风中还有些冰凉的雨丝。小巷深处，偶尔传来留声机的声音，和狗叫声。
在上海那样繁华热闹的都市呆久了，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漆黑和安静的夜。
容嘉上忽而靠近了一点，牵起了冯世真的手。
冯世真愣了一下。容嘉上没有看她，拉着她继续往前走。冯世真就像一个牵线木偶，被那双温热的手掌牵着，迈着脚步。
手下保持着半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后面。容嘉上和冯世真牵着手，走在寂静的黑夜之中，像遗世孤立一般。
“你……”容嘉上斟酌着，低声说，“你非要去北平吗？”
冯世真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说：“留在上海，没有更好的出路。人要往高处走，不是么？”
“可是，”容嘉上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轻叹道，“北平那么远。我要是想见你了，都不能立刻去见你啊。”
冯世真觉得自己柔软的心又在不经意间被锥子狠狠地戳了一下，血珠子一串串地冒出来。她鼻子猛地发酸，喉咙里险些就要发出哽咽的声音。幸而她有强大的克制力，也幸而这里这么黑，谁都看不清谁的脸。
“世真？”容嘉上望着女子幽暗中模糊的侧脸。
冯世真用恢复平静的声音说：“我们两家这关系，最好不要再见。”
容嘉上苦笑了一声，“搞得像罗密欧和朱丽叶一样。”
“我不是你的朱丽叶。”冯世真说，“我也根本没那个心思和人上演罗曼蒂克的舞台剧。嘉上，我对你留有几分友善，那只是我的软弱，和情爱无关。”
她试图把手抽回来，容嘉上却把她的手牢牢拽住了。
“我知道了。我不提这个了。”青年语气柔软，近乎哀求着，“让我们把这段路走完好吗？就这一段路，世真，你离开之前，最后陪陪我。”
手指交缠在了一起，掌心里仿佛烧着一团火，帮助他们抵御着这个寒冷的冬夜。
他们没有再交谈。
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走在浑沌的黑暗里，他们暂时脱离了自己本来的身份。只没有富家子弟和他的前任家庭教师，只有一个虔诚的青年，和他爱着的女人。心跳和脚步维持了同样的节拍，回荡在巷子里。甜蜜的情愫积郁了太多，反而酝酿了难以下咽的苦涩出来。
走出巷子，一拐弯，客栈明亮的大堂就在眼前。
黑暗结束得太突然，两个人都还没有回过神来。错愕、失落、眷恋，都写在两人对视的双眸之中。
容嘉上深呼吸，喉结滑动，“我们要不……”
冯世真的手却已灵活地从他掌中抽了出来。
“晚安，嘉上。明早见。”
女子雪白的羊绒围巾在昏暗中一扬，像一道流萤般飞去。容嘉上失魂落魄地站在大堂门口，听到冯世真仓促的脚步声上楼而去。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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