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八
孟绪安望着冯世真娴静地阅读的模样，忽然说：“很巧合不是，容定坤放火烧闻春里的时候，肯定没有想到过一个住户的女儿会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冯世真蹙眉，抬头望向孟绪安：“七爷，你当初挑中了我，并不是偶然，是吗？”
“是，也不是。”孟绪安狡黠地笑着，“我不是先知，不可能预料得到你和容家会有更多关系。但是，我确实在一群受害人中选中了你来培养。你以为你当初只是走错了饭店的包房。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打听消息的那个饭店侍应生有意误导你？”
冯世真怔住：“你让人引导我误闯入了你的包房！”
孟绪安勾唇一笑。
冯世真明白过来，不仅哂笑：“原来七爷的棋比我早下了好几步。那我得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你。”孟绪安抖了抖烟灰，凝视着冯世真，“你在我调查的人群中脱颖而出。我看到了你的特质，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很多我需要的东西。坚毅、正直、聪慧，受过良好的教育……我想说的是，同你那些大学念了两年就肄业结婚的同学们不同。你注定会有所做为，而你也正好能为我所用。”
冯世真轻轻嗤笑了一声：“我还头一次被人夸得像花儿一样呢。”
孟绪安说：“我帮助你，也通过你得到我想要的。我们俩一开始就是互惠互利的关系。你是个年轻的女孩，所以你会被爱情瓦解了斗志。我曾经对你很失望，但是我现在冷静下来了。世真，你还有更长远的路可以走。相信我。”
冯世真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为什么那么喜欢他？”孟绪安突然问。
“什么？”冯世真看过来，“嘉上？”
孟绪安说：“他那么稚嫩、天真，而且很迷茫。还是因为你习惯做老师了，所以碰到需要你指引和关爱的男人，就无法抵抗了？”
冯世真并不习惯和一个异性讨论自己的感情生活。但是这就是坐私人飞机的坏处。他们被困在狭窄的空间里，无处可去。如果一个人不识趣，另外一个人也只得硬着头皮应对，连个逃的地方都没有。
“我没有怎么分析过我们的感情。”冯世真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总之，感情就这么来了。你看他天真稚嫩，我却觉得他那是一份极难得的赤子之心。你觉得他迷茫，我却觉得他正在勇敢积极地寻找着人生方向。他不是个完全成熟的男人，不像七爷您这样，已经是一个完美的成品了。但是我也并不完美。我们两个在一起，一起成长，一起因为对方而变得更好。我喜欢这样的人生经历。”
孟绪安看着她，沉默不语。
冯世真浅笑着翻着报纸，说：“有些女人喜欢一蹴而就，直奔着成品而去。而我更享受一起成长的过程。也许这个过程很短，不过十几天的时间。但是我只要得到过，就不再有什么遗憾。七爷，你将来有一日，会爱上一个女人的。然后你就会明白，之前所有的条件、要求，全都是泡影。等你碰到她了，不论她怎么样，她在你心中都是最完美、最可爱的人。”
孟绪安靠着窗，撑着头，似笑非笑。仿佛在联想着，又仿佛不屑。
“容嘉上别的不说，对你倒是真的痴情。容家的二把手赵华安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和容定坤互相有把柄握在对方受众，相互制约。而现在容定坤半废，新当家的容大少爷太年轻。赵华安有恃无恐，恐怕不会再安生太久。”
孟绪安低沉笑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容嘉上还能丢下上海的事跑到北平来陪你风花雪月一场，真是情深意重。”
“随你怎么讥笑他。”冯世真平静地说，“你们这些人毕生争夺的，其实并不是嘉上想要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也不需要你们的理解。”
他们之后没有怎么交谈。
冯世真前一夜没有休息好，看着报纸睡着了。许久后，飞机着陆的震动将她惊醒。她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张柔软的羊绒毯，而孟绪安正在拿着她的大衣，非常绅士地准备帮她穿上。
上海才下过小雨，天还是阴沉沉的。冯世真的皮鞋踩着机场水泥汀地面的积水，跟着孟绪安下了飞机，上了等候在一旁的车。孟绪安带着她回到了孟府。而杨秀成正在孟府的书房里等着他们。
“冯小姐，好久不见。”
冯世真脱下大衣交给听差，朝杨秀成礼貌微笑：“杨先生。”
杨秀成和冯世真上次见面正是拍卖会那夜，距今也不过一个多月。可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事，两人都有一种恍如隔年般的感觉。
杨秀成瘦了一圈，神情倒一如既往地沉稳。头发应当是新理过，非常整齐精神。冯世真看得出他有些局促和紧张，但是他掩饰得很好。如今纵然时运不济，面对孟绪安时也依旧不卑不亢。他这点倒是很对孟绪安的胃口。
“你们俩先慢慢叙旧。”孟绪安简单吩咐了一句，就被一脸焦急的秘书催着走了。宽大的书房里，冯世真和杨秀成对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都有点拘束。
“我在日本见到了一位熟人。”杨秀成先开了口，“冯小姐应当还记得孙少清吧？”
冯世真意外道：“你见到孙小姐了？”
杨秀成点头，说：“她已经结婚，丈夫是我大学同学的弟弟。我上门拜访的时候凑巧碰见到了他们夫妻俩。世界真小，是不是？她起初十分惊骇，以为我是来抓她回去的。我好一番解释。”
冯世真感叹一笑，道：“她走了也不过几个月，却像是过了几个春秋似的。她过得还好吗？”
“很好。”杨秀成说，“她丈夫对她也很好。她还问起了你。言谈之中，对你还是充满了感激之情。”
冯世真说：“虽然当初确实是我协助她逃跑的，但是她也要自己有勇气迈出第一步。女人挣脱自幼禁锢自己的牢笼并不容易。被驯服了的鸟想要飞出去，并且生活得好，也是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
杨秀成苦笑不语，大概是想起了余知惠。
冯世真沉默了片刻，道：“杨先生，请问一下，你是怎么弄到那些关于我身世的资料的？”
杨秀成平静地说：“自从知惠的事发生后，我就准备离开容家，况且我和杜小姐的事也是瞒不住的。那时候嘉上私下派人帮你去调查，我就留了心眼。我的人赶在嘉上的人之前找到了钱家，也就是你的表弟，拿到了一张照片和你的出生纸。”
冯世真思索着：“并没有证据把我和这份证据能结合在一起。”
“冯小姐，”杨秀成看着她，认真地说，“你的生母在是白柳镇遇害，当年白柳镇上只出过这一桩惨案。而嫁到郭家镇容家的白氏也只有一位，也生了一儿一女，也恰巧在那个时间死了。如果不是你，冯小姐，也真找不到别人了。”
书房壁炉里暖黄的火光照着冯世真苍白的面孔。她沉默了半晌，又道：“容定坤到底姓什么？”
杨秀成低下头，抚平了袖子上的褶皱，说：“赵华安自容定坤刚出来闯荡时就跟着他了。他知道容定坤所有的秘密。前年，赵华安的女儿嫁人，他在酒席上喝得大醉，拉着我说胡话。就是那个时候，他告诉我，容定坤本来不叫这个名字，他叫秦水根。”
“这如今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冯世真说，“小报上也都说他原来是容家的私生子。”
“是的。”杨秀成说，“但是就赵华安说，容定坤不是什么私生子认祖归宗，他从一开始，就是冒名顶替的。”
冯世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饱胀，却又感觉肩上卸下了千斤重担。
容定坤是假的，那他就不是自己的生父了！
她和容嘉上，就不是姐弟！
冯世真问：“赵华安的这个话有几分可信？”
“很可信。”杨秀成说，“容家在郭家镇没有近亲。而且我查过，容定坤的所有直系亲属：父母、祖父母、兄弟姐妹……全都在容定坤娶了唐氏夫人没有多久后死于一场疫病了。也就是说，最能辨认容定坤身份真假的人，全都死了。这很明显是一场灭口！”
冯世真下意识地拽着旗袍：“一个能证明他的身份的人都没有了？”
“不，还有一个。”杨秀成轻轻一笑，“就是奶过真容定坤的奶妈刘氏。”
冯世真忙问：“她在哪里？”
杨秀成说：“她很早就跟着儿子搬去了广州。容定坤当年杀人灭口的时候漏掉了她。也是老天有眼，这老太太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身子还算健壮，头脑依旧清醒。孟老板的人正从广州把她请过来。就她说来，真容定坤五岁的时候爬树跌断过腿，没有接好。虽然平时走路没什么影响，但是阴雨天会疼。”
冯世真冷笑道：“就我看来，容定坤如今一把年纪了，依旧健步如飞，并不像受过伤的样子。不过他也断然不会让我去检查就是了。”
杨秀成道：“你不行，但是医生可以。之前容定坤中枪入院，医生肯定给他做过全身的细致的检查。我们只需要弄到那份检查报告就行。”
冯世真不禁笑道：“还是杨先生想得周到。那还有什么证据辨认真假容定坤的？”
杨秀成说：“奶娘还说，白氏生长女的时候，她还没有离开容家。当时容定坤已经外出做生意去了，听到了孩子出生的消息，托人送回来了一个小玉环。”
冯世真神色一变。
“冯小姐想起什么了吗？”
“玉环。”冯世真低声说，“我有……只是被救起来的时候已经磕碎了，只有几块残片留在我的衣服里。后来闻春里大火，家被烧光了，我当年穿的衣服和玉片也已经找不到了。”
杨秀成沉默无言。
冯世真靠着沙发扶手，把目光投向熊熊燃烧的炉火。沉默良久后，她才声音微微颤抖着问：“秦水根是怎么变成容定坤的？他为什么要成为容定坤？真的容定坤，又在哪里？”
杨秀成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七爷让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冯世真说，“杨先生，不论我们过去怎么样，至少现在，我们是在同一条船上。”
杨秀成斟酌了一下，说：“冯小姐也应当知道，容定坤发家的第一桶金，是一张价值一千块大洋的彩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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