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〇
入夜有雨，一直下到天亮。雨滴落在庭院里的树叶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听起来像是海浪轻轻拍打岸边礁石的声音。
冯世真听了一夜的雨声，清晨醒来的时候，还一时分不清是否还在梦中。
孟府没有女主人，所以比容府更多了几分清冷素净。听差和老妈子训练有素，走路都静悄悄的。才从温室里剪下来的鲜花还带着露水，空气中漂浮着一缕极淡的冷香。
冯世真穿着软底鞋走下楼，听到模糊的人声从书房里传出来。
“世真吗？”孟绪安通过半开的书房大门看到了女子荷青色旗袍的裙摆，“进来吧。有位客人你需要见一下。”
冯世真一脸困惑地走进了书房。
“太太？”伴随着一声惊呼，一个白发苍苍、穿着阴丹士林袄子的老妇人呼地站了起来，吃惊地瞪着冯世真。
冯世真站住，恍然之间明白了过来。这个老太太应该就是真容定坤的奶妈。
“老人家，看仔细了。”孟绪安坐在一旁的高背沙发里抽烟笑道，“万一认错了，可就要闹大笑话了的。”
老人叉着一双大脚，挥开要扶她的老妈子，大步上走到冯世真跟前，双目灼灼地上下打量她。
“像呀！确实像太太！眉毛和鼻子又像我们和哥儿，尤其是眼睛，简直和和哥儿一模一样。”刘老太绕着冯世真转了一圈，“他们说你也有玉环？”
“已经弄丢了。”冯世真说。
刘老太哎了一声，又道：“那你把你头发解开，让我看看你后脑袋。”
冯世真一头雾水，倒是顺从地解开了发卡。刘老太拨开了她后颈的头发，发根处洁白的皮肤上，有一颗芝麻大的褐红小痣，原来一直藏在头发里。
老太太怔住，眼圈眼见着就红了。她枯瘦的大手抓住了冯世真的手，呜地一声哭了起来。
“是你！你这里有红痣！”
冯世真摸着后颈发愣。她后颈头发里的这一颗小红痣，还是前阵子容嘉上在床笫间发现的。连她自己之前都不知道。
“你怎么……”冯世真语塞，“大娘，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老太抹了一把泪，道：“我怎么不知道。太太生你的时候我还帮着接生过呢。是我亲手给你剃的胎毛。容家大小姐，你居然真的没死！真是老天爷慈悲呀！”
心在胸膛里猛烈地跳着，血液一阵阵涌上大脑，冲得冯世真的太阳穴一阵阵抽疼。这一场认亲来得太快，又太顺利，她有点无所适从。而那一声“容家大小姐”落在冯世真的耳朵里，带来了了难以言喻的古怪感，还有下意识的抵触。
她潜意识里的容家大小姐还是容芳林，那个漂亮又骄傲的少女，是那个毒虫一般的“容定坤”的女儿。而她绝对不可能是那个男人的女儿！
孟绪安插口道：“老人家先别哭，把话说清楚了。你告诉这位小姐，她家中是什么情况。”
刘老太紧紧拽着冯世真的手，道：“你娘姓白，叫白玉珍，你爹姓容，大名儿容定坤，是郭家镇容家四房的独苗。你爹还没有给你起大名儿，你的小名儿叫阿园……”
仿若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冯世真的脑海骤然亮起。一些破碎模糊的片段在这一瞬间重新闪回眼前。
摇摇晃晃的客栈灯笼，娘抱起她，指着一个男人说：“阿园，快叫爹。”
“阿园……”冯世真呢喃。
刘老太叹了一口气，说：“你出生前，你爹就离了家，大老远去上海做生意。他一年都难得回来一次，在外面也很辛苦。太太怀了老二，回娘家生孩子。后来大榕镇那边来了封信，说生了个儿子。老太太可高兴了。不仅如此，你爹还从上海捎来了信，说他在上海发了一笔财。”
冯世真感觉头皮一阵发麻，血色一点点褪去。
“可是你娘命不好呀。”刘老太低头抹泪，“她带着你和你弟弟去上海找你爹，走到半路就病死了。你爹去处理你们母子的后事，也染病了。他回了家不见人，只把家里下人全打发，地也卖了。大小姐，你是怎么没有死？你和你爹相认了吗？和哥儿肯定也盼着能和你相认的。”
“和哥儿是谁？”冯世真始终觉得这称呼有点耳熟。
“就是你爹呀。”刘老太说，“你爹的小名儿叫阿和。”
阿和……
又是一道闪电，如巨斧劈开了识海，翻搅起怒涛一般的回忆。
抽过大烟的容定坤瘫软在床榻上，惊恐地叫过这个名字。
阿和，你被我杀死了……我亲手埋了你的……
冯世真感觉胃部像是被人重重地捶了一拳，难受得不禁弯下了腰，五官都皱作一堆。
刘老太不明所以：“有什么不对的吗？”
“你给她一点时间缓一下。”孟绪安道，“大娘，容定坤说过他发的是什么财？”
“买彩票！”刘老太很是得意，“和哥儿孝顺，每个月都要给家里写一封家书。他在信里说他中了一张大彩票，能买好大一栋房子，好宽一个铺子呢！他在信里说自己过阵子安顿好了就回来接家里人去上海。”
孟绪安看向冯世真。
冯世真幽幽地朝他扫了一眼，起身走到书房斜对面的角落。孟绪安摁灭了烟，跟了过去。
“如何？”孟绪安问，“觉得她的话不可信？”
冯世真摇了摇头，说：“那个阿和……容定坤曾说过，他杀了阿和。他很害怕那个阿和找他索命。容定坤这样的人，不知欠下多少血债。能让他特别害怕的，肯定因为亏欠了特别多。”
孟绪安把手抄在裤子口袋里，靠着窗台站着，哂笑道：“现在一切线索都窜起来了。容定坤——或者说，秦水根，为了抢彩票，杀了真正的容定坤，并且冒充他，诱杀了他的妻儿。”
冯世真面孔苍白得近乎透明，双眸是麻木的，呆呆地望着窗外枯败的灌木。
“怎么冒充？”她问，“他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一个人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地冒充另外一个人？”
孟绪安转头问刘老太：“大娘，容定坤的那些家书里还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提到他在上海的朋友？”
“朋友？”老人回忆着，“和哥儿为人热情和善，心肠极好，朋友可多了！”
“有没有什么关系特别好的？”孟绪安引导着，“比如，同他长得很像的？”
刘老太双目一亮：“哟，还真有一个！和哥儿刚去上海的时候救过一个要自杀的人，还替那人还过钱。老太爷怪他乱花钱，他说那人同他长得非常像，觉得很有缘分。我记得他们两人后来还结拜了兄弟的。”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冯世真立刻问。
“不记得啦。”刘老太摇头，“记得好像是木匠还是泥水工？你爹提过那人帮他修过漏水的房顶。”
冯世真一脸难掩的失望。线索又再度断掉了。
孟绪安忙着出门去公司，留下冯世真招待刘老太。冯世真陪老人家用了早饭，又送她去客房里歇息，还安排了一个老妈子伺候着。
刘老太人老而不糊涂，察觉出老东家的事恐怕有些复杂。况且冯世真脸上并没有什么寻到亲人的喜悦，反而愈发有些阴郁沉默。老太太很识趣，冯世真不问，她就不提老东家的事，更不追问冯世真的遭遇。
而后冯世真出了门，自己亲自开着孟绪安的一辆崭新的雪佛莱小汽车，去家附近转了一圈。
冯世真算准了时间，果真看到母亲冯太太挎着篮子菜市场回来。冯太太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夹棉袄子，新做的裤子。菜篮子里还装着一包卤猪耳朵。看来今天冯世勋不值班，要回家吃饭。
冯先生也穿着也一身崭新的棉袄，带着老军帽，正站在大门口等着老妻。他接过了篮子，笑着闻了闻卤肉，和妻子说笑着转身进了门。
冯世真直到大门关上，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她又把车开到了红房子医院的侧门外。午饭时间，医生们从门诊室的大楼后门出来，往食堂走去。玉树临风的冯世勋在一群男医生中十分显眼夺目。他抄着手，走得很快，面无表情，显得心事沉沉。
冯世真看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冯世勋忽然站住，朝一侧望了过去。
“世勋，发什么呆？”同事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快走！去晚了，红烧鸡腿又要被抢光了。”
冯世勋笑着摇头，收回了视线，随着同事一起朝食堂走去。
“对了。”同事问，“你出国深造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动身？”
“大年初九的船票。”冯世勋说。
“我听到个消息，说你向医院申请，要带一名家属一同出国？”同事好奇地问，“护士里都说你要结婚了，是不是真的？”
冯世勋只笑不答，走进了食堂。
“难道是真的？”同事步步紧跟，“哎哟，这下多少小护士要心碎呀，我们这些哥们儿的机会可就来了。我说你这家伙挺会保密的，什么时候谈了个女朋友我们都不知道？”
“不是女朋友。”冯世勋说，“我打算带我妹子一起去。”
同事听了，顿时一脸古怪：“你妹妹？她不是去北平教书了么？”
冯世勋说：“我这次奖学金非常丰厚，她又特别聪明勤奋。我都已经帮她选好了学校，她跟着我过去，一起申请奖学金，有希望攻读硕士学位。”
同事啧啧：“从没见过你这么疼爱妹妹的哥哥。将来你太太恐怕和小姑子难相处好呢。”
冯世勋拿了餐盘，笑道：“不见得。也许会有两全法呢。”
“什么两全法？”同事追问。
冯世勋却不肯说，笑着溜走了。
妙书斋
(https://www.23hh.com/book/172/172992/8861549.html)
1秒记住爱尚小说网：www.23hh.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23h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