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渔翁溪柳畔（3）

　　船益停靠岸，一众人的说笑声也越来越近。只是清水中的鱼儿似乎受到了惊扰，船一靠到岸上，马上四散分开。

　　然而，那渔夫却似乎是丝毫未觉似得，坐得是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蒲珏心中默默道：“这人定力可真是好，完全不为俗事所扰，自己可没有这个本事。”

　　直到近了岸边，蒲珏更惊讶地发现，那渔夫竟然手上拿了册书卷在认真研读，吊杆上只有一个直钩，钩上连半点饵食都没有。本来蒲珏认为这不过是个普通的渔人而已，这时心中不禁开始暗暗称奇：“此人直钩垂钓，必然不为钓鱼而来。而我们一行人行至与此，他却丝毫不为所动，这等高人，还得好好拜会一番。”

　　等船停稳了便下了船走上前去，对着渔人深深一揖，笑道：“当年有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今日先生垂钓与此，不知所钓为何？”

　　渔人听了蒲珏所言，这才抬起头来。

　　他看起来有些年纪了，头上带了个蓑笠，简简单单的发髻透过蓑笠敞在外面，依稀可见中间有零星的白发。不过，他右边脸上带着的半张银质面具，遮住了半张脸，以至于面具下的面容全然看不清楚。

　　而他手上那卷书册，是一册《中庸》。

　　蒲珏从未想过有人连垂钓时也会带上《中庸》这样一册书的，眼光稍稍顿了一顿。

　　薛耀本来走在最后，发现渔夫原来是坞主，正想唤出一声来。渔人用眼神示意，薛耀会意，立即闭了口。不过蒲珏等人行路在前，并没发现他们之间的动作。

　　渔人并未直接回蒲珏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语气悠然：“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

　　他的声音既不高昂也非低沉，颇有一种淡然的气韵。

　　蒲珏微微点点头：“《礼记》劝戒，君子当慎独，先生垂钓碧溪，可是为修心之故？”

　　渔夫微微一笑，将鱼钩一甩收了起来，脱了蓑笠，让一边立着的小僮收了起来，笑道：“小兄弟悟性不错。”

　　慕容芷清走在蒲珏其后，似乎嗅到了什么。于是眼中神色一亮，加紧了步子走到前面去，柔声问道：“敢问先生燃的香可是名为‘苦心’？”

　　渔夫抬头见到慕容芷清形貌，神色明显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一笑，声音悠远：“姑娘慧眼如炬，这香上的造诣颇为了得。不知姑娘可知这香名的来历？”

　　慕容芷清微微一笑，很快接口道：“这‘苦心’香，名为苦心，赞的便是志士。我记得这香名出自‘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荫。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一句。”

　　渔夫一听，微微颔首点头，以示肯定。不过他一言不发，似乎在等慕容芷清继续说下文。

　　蒲珏以前也曾诵读过这句话，自然知道这是出自前朝陆机的《猛虎行》。不过他从未想过这样一句话也能成为香名。一时间好奇心起，静静在一旁瞧着慕容芷清，看她会如何分说。

　　慕容芷清知道渔夫是在继续考她，微微沉吟道：“这‘苦心’香指的是纵使生在这污泥乱世中，也能保持一份清醒。此香初燃起的时候，无色无味。但是燃至中调之时，五味杂陈，有如让人先在尘世中体验一番悲苦与欢乐一般，目的是试探人的定性。至尾调时，却是清澈淡然，让人神志清醒过来。意思是人生常苦，若是能从中解脱出来必得大彻大悟，也不枉在这人生中历了一遭悲苦。”

　　渔夫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面露微笑，点了点头。又吩咐了边上的小僮给四人每人斟上一杯茶。

　　蒲珏本来以为慕容芷清的香不过有医病之能，今日听了她这么一通解释，才知道这炼香一术中，原来还蕴含着这番道理，不禁对慕容芷清更有了新的看法，心中自然而然生出几分佩服之意来。

　　本来他就对前朝的文学略有了解，一时间眼中兴致上来，神色炯炯，对渔夫拜道：“晚辈记得陆机在这首诗中也曾经言道，‘静言幽谷底，长啸高山岑。急弦无懦响，亮节难为音。’原来先生取名‘苦心’，意指慎独，竟然是这个道理。”

　　“慎独”是一种极高的道德水平的修养。最初渔夫问话蒲珏，言出《礼记》，指的就是慎独，又用了陆机这首诗的“苦心”一意。蒲珏这才恍然大悟这香的真正含义。因为陆机这句话中的意思是说，一般的志士仁人，虽然胸怀正直，却往往被时运所驱遣，难以保持一己的高洁。有时为世事所趋，往往进退维谷。因此，更是需要用心慎重，爱惜身名，正合了慎独之意。

　　渔夫听了蒲珏的话，微微颔首以示肯定，亲自斟了一杯茶，递给蒲珏。蒲珏忙双手躬身接过。

　　渔夫笑道：“公子年纪轻轻，有如此认识，真是难得。”

　　慕容芷清听言，瞧了一眼蒲珏，两人相对而视，会心一笑。

　　梁平本来课业就学得稀松，对这些乱七八糟的诗词歌赋更是从未下过苦工，这时听得如入云里，一句话都插不上。之后又见到蒲珏和慕容芷清两人如此心有灵犀，一时间尤其失落。只是眼前这么多人，一时间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好无聊地跟在两人后面。

　　薛耀则一直在三人其后恭候，静等渔夫的反应。

　　渔夫对三人笑道：“不想还有人能一眼识出我这‘苦心香’。今天由二位一番讲解，又把这香的意蕴说了个通透。鄙人薛雍，是这个坞堡的主人，诸位可是来我檀山坞拜访的？”

　　蒲珏连忙回拜：“在下蒲珏，受了太白剑宗的弟子所托，求见坞主，寻一位名为李舞阳的弟子”，说完，将信和令羽一并送上。

　　梁平和慕容芷清也一一报了名字，只是各自隐了自己的身份不提。

　　听到慕容芷清名字的时候，薛坞主的眉头微微一动，问道：“姑娘自称慕容，可是来自鲜卑？”慕容芷清微微点头，但绝不透露出自己是王室中人。

　　薛坞主眼神在慕容芷清身上停留了半分，眼神不知为何骤然暗淡了下来，转眼望着坞前的碧波。他的眼中空无一物，又似在望着极为遥远的远方。不过因带了面具的缘故，众人瞧不清他的神色，更想不出来他在思考些什么

　　良久，薛坞主终于转过身来，顿了一顿，道：“李女侠受家父所托出去办事，还需隔两日才能回来。还请诸位在我府上小憩两日。”

　　说罢便将信收下，淡淡道：“只是坞内规矩甚严，还请几位在门外稍后片刻，我还需先行，一会安排家丁迎接各位。”

　　话毕，便命小童收拾了器具，从坞堡的侧门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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