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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围城中人


  铅灰的云点缀灰蓝的天,碎金光屑漏下来,人们怯怯地一躲,侧转身去,金色就染到发上、耳廓、手指尖。

  现在大概早上七点多,正是城市的万千个小格子里蜷着的男男女女半梦半醒之际,这里却已经拥了不少的人,一开始还是三三两两地站着,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个像是广场一样的平地上渐渐热闹起来,更像是太阳赋予了这些人以活力一般。曦光幽幽地摸过来,等感觉到唇珠上的一星暖意,人们忙拿手掌本能地去面上一挡,早晨的太阳跑得最快,顷刻间就放肆起来,泄出于指缝的流光,给皮肤镀上一层金,看上去反而更加鲜活了。

  教学楼是两栋回字形建筑中间连上一栋平常的豆腐块儿建筑,三栋楼相联属,可是相连的楼板间的缝隙填着厚厚一层深黑的胶,隐隐透着下面的细碎的深渊,哪怕这胶是厚厚的,也给人一种怕人的不牢实,是叫人不敢在里面乱蹦乱跳。学校修成这样的不仔细,而又后来加上这样笨拙的仔细,实在是叫人笑话,还额外地赠送给参观者一种无处不在的大厦将倾的危机感,一所学校竟给人以如此奇妙的感受,实在是可警的。

  右侧回字形建筑的正面,也就是朝着广场和校门的这一面,刻着木褐色的石板浮雕,糊糊的看不清楚内容,但确实很大一盏浮雕,向上延伸到四楼,在下面广场上看时颇有些雄伟的印象。进到里面看就觉平常得多了。

  长边五个教室,短边四间外加楼梯,一色的灰地白墙,近人腰处以下贴的米色瓷砖,擦得亮铮铮的。通川一中竭力给人一个干净严整的初印象,可是被楼梯扶手的褪锈给出卖了,那种集干燥和湿润为一身的赭色的粉末,能染得不知世事的孩子一手的斑驳。

  一路走着看过去,有的教室正上着课,人很多很齐,一片黑乎乎的脑袋;有的教室里面零零星星几个人,不像是学生。后门、前门、后门……不断地穿梭就像观看乏味的默片,廊上另一边露出葱绿的竹竿——回字形中间空出来的一块做成小花园的样子,一蓬一蓬种着竹子,这时候长得挺高的了,每一层的楼沿都是画框,截住一段风景。

  从楼沿往上面看去,可以看见不规整的梯形的天,磁青色的天块上有一中的竹梢,沉静的碧色因为天光的铺染被衬成了黯败的深黑,鸟声啾稠,学校里的鸟比别处的更幸运,叫得也该格外好听,可是看着井外的瓷天,伸长不休的成竹,再听那不知何处的鸟鸣,徒然觉得一种凄清的滋味。

  注意到教室门旁墙壁上的灰蓝色班牌,我站住了看,这一排一溜五个班,很明显这个五班是最黯淡的区域,阳光眷顾不到这个阴暗的角落,不能说是阳光的过错。可是,门上铁栓的知更鸟蛋色的漆因为磨损而褪落得不成样子,给人一种麻麻硌硌的逼迫感,打开的栓辊上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系上了一条泛旧的粉红色的塑料绳,给黯败平添一股傻气。

  这也就是通川最好的学校了。

  6、

  “新来的?”

  我在这个刚腾出来的位置边上走来走去地看,一地的纸,一桌的灰,不过,椅子好歹是新的,外面还包着一层塑料薄膜。

  听见问,我回头看,是另一个位置上的老师,刚走进来,还没坐下。她胖胖的,脸白白的,笑起来腻得掉渣,像一块儿成了精的麻薯。

  “啊,是啊,您是——”

  “噢,我姓阮。”这个姓好,形象——我胸腔里憋不住哼唧了一声,“我现在带高二的英语,你是教什么的,带哪个班啊?”

  “哦,我姓杨,杨蕴,上面没跟我说带哪个班,可能……就是给其他语文老师打个下手吧。”

  “噢!你是云岗四中过来的那个杨老师!”那个阮老师声音提得尖尖的,然后一屁股压到椅子上,那皮子“噗嗤”一声,紧接着是椅架子摇撼的□□,我咽了一口唾沫,替那把椅子忧心。“你这样经验丰富的,学校怎么可能让你打下手啊?你等着吧,现在是高二补习,还没有正式开学,过不多会儿就要给你分派,一定是好班,说不定叫你带高三的。”

  “不会吧,”我带着抱歉的口吻,“高三是学校重中之重,我哪里轮得上……”我的声音越说越小,总觉得这位阮老师虽然人是软糯糯的,眼神却有些不大亲善。

  “学校叫你现在开始上班吗?”

  “嗯,说过一会儿让我找一位姓易的老师,他是总务处的,让他安排一下。”

  “易立嘛,那就是让你带高二了,也好,你们都是教语文的,他比你大不了多少,好说话的一个人。”

  “呃,那就好……”

  她不再跟我攀谈,我也就不再理会她,这间办公室自然而然地静寂下来,我着手收拾自己的位子。这里算是很大的了,两两并着的黑油油的办公桌占了四个角,中间还有相当大的一块儿空地,跟门对着的是一面很大的窗,上端覆着收起来的百叶,下端跟人腰平齐,不是很干净,再下面是很大两棵盆栽,一边一棵,都蹭着墙,一看就是假的。

  两边的墙迎着灯,统统是刺激的炽白色,一面墙上当中挂着一副匾,上面“春风化雨”四个字,不知道是家长送上的褒赞还是学校自己的夸饰,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可是想来在这里干老了的,平常也没有谁去注意什么字不字。我看着那块匾斜斜地盖在墙上,十分担心它会不会趁人不备砸下来,不过那下面也没有人坐,如果真掉下来,至多是“喀嗒”一声碎了,众人一惊,议论两句:“我早说吧……”“要是有人在下面就惨了……”“学校连这个都不注意,伤了人怎么办……”这样的事也见得多了。

  去水池那边把满是灰垢的帕子给搓干净,我又把它挂回门后面的钩子上,地上的纸都团起来跟塑料薄膜一块儿丢出去了,我双手逞在椅背上,看着我的地盘——整张桌子我没有什么可以放,空空荡荡,我觉得有些难过:以前属于我的那张桌子,上面齐齐垒着的书和大大的各色文件夹子,不复存在了;我经过思量放弃的生活里,仍旧有一些我不愿意放弃的东西。

  外面是间断的读书的声音,还有老师扩音器的杂音,依稀还听见鞋子踢踢踏踏。我把椅背一旋,整个身体往上窝进去,斜斜地冲着门。我没发现我这个姿势像是刻意躲着外面,像一个萎缩的老太婆一样遮遮掩掩。

  进来一个男人,白白净净,架一副无框的方形眼镜片,头发理得平平整整,穿着很正式的西装,派头倒像一个公务员。进来以后跟阮老师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随后去另一角的桌前坐下,他的动作迅敏,这边一坐,门口又赶进来一个年轻女人,跟他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也是白白净净,架一副无框的圆形眼镜片,只不过年轻不少,矮很多,瘦一些,头发披在后面,微微打个鬈。

  她一脚跨进来一面就抱怨:“叫你都叫不住!故意躲——”她猛地一下看见神色暧昧的阮老师,很是受了惊,一下子把要说出口的话哽回去,顿了顿,很恭敬地向她弯弯腰,随后走到那个男人身边,拉握着他的一只手,用跟刚刚比起来相当细微的声音说道:“你倒是回来不回来?嗯?我晚上做不做你的饭?嗯?”

  我稍稍将头探出一点儿,看清楚那个男人脸上的无奈何,他看了一眼阮老师,转而向女人小声说:“回去的,怎么不回去?你爱做就做,不想做饭,我在外面买点儿带回去。”

  “那我跟你呆一块儿,给你帮忙。”

  “今天又没有你的课,你跟过来干什么,回去吧,我手里还有事儿,今天还要安排一个刚入职的老师,我很忙啊……你不要一直跟着我好不好?”

  ……

  我于是知道他就是阮老师口中说的很好说话的易立,心里想着该什么时候站起来跟他打个招呼比较合适。阮老师很好地帮我解决了这种烦恼,她一直是用一种颇感兴味的面色盯着他们看,当听到易立提起新入职的老师的时候,她转头寻我,看了半天,终于在一张宽大的椅子里面找到了我的头,她大声地向易立笑道:“新老师都在旁边坐了半天啦,你们两口子在这儿叽叽磨磨……”

  易立拂开那个女人的手看向这边,我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弯了一下腰,他也跟着站起来,笑道:“杨老师,对吧?我是易立。”因为我禁不住打量了一下他身畔的那个女人,她细看上去更显小,只看脸,好像没成年一样。我慢慢地向他们走过去。他碰了一下她的手臂,向我介绍道:“这是我夫人,襄思,也是语文老师。”

  我点点头,虽然他夫人长得还挺好看的,我却不敢贸然地夸赞,他们俩的关系看上去怪别扭,单观察阮老师的表情也能知道。

  “这次学校打算让杨老师先带一带高二,要是觉得顺手,就一直往上带,接着管高三。”

  “我带哪个班呢?”

  “哦,三班跟十一班,一个是尖子班一个是平行班,杨老师的排课可能有点多,平行班的学生也不大好管,但是……”

  “没事,应该的。”

  “呵,”易立咧嘴笑了一下,“但是学校说了,杨老师带一年就可以当班主任,到时候不想带平行班也可以换……”

  这样的安排没什么问题,我点点头,他回转身去收拾桌子上的文件,我也慢慢地踱回位子上,听见襄老师问易立:“你不带新老师去班上?”“就去,就去,你先回去。”

  阮老师点点我向他笑道:“易领导还是去忙其他的事情吧,现在高二没有下课,杨老师我待会儿带她去。”

  易立看看她,又看看我:“可以吗?阮南你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他明显跟阮老师很熟,说话带的是半开玩笑的口吻,那个襄思就拘谨得多,一直不怎么敢往阮老师的脸上觑。

  “我什么时候不好?”阮老师乜着眼睛问,一面自己又笑,“快去忙你的吧,这小事一桩,我待会儿带杨老师去就行了。”

  易立听罢,没呆几分钟,用一本小书,夹上从柜子里搜罗出来的几张表,匆匆就往外面走,襄思跟在他后面,两个人都向我点点头,我也学他们点点头致意,他们就出去了。我继续窝进我舒服的椅子里,用眼睛盯着他们俩消失的门口,易立出门的时候手肘碰到了那扇门,现在那里微微地来回晃动着,像一只鸟的翼,依稀脚步声越去越远。

  “你是不是也看出来这一对儿奇奇怪怪的?”

  “嗯?”

  我一回神发现阮南盯着我,她大概把我的出神当作是偷看易立和他夫人了,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没看出来那襄思比易立小了十多岁?”

  “襄思?襄老师啊……看着是挺小的,易老师看着也没有那么老嘛!”我本来不想接嘴,可是从阮南的神情看起来,似乎我要是不说点儿什么,就是不满意她,不愿意和她说话一样,我只好憋出一句。

  “那是,易立看着年轻,也有四十岁了,你以为他多少?”

  “不像不像……”

  “襄思说起来还是我带出来的呢!当年不吭声不出气的,暗地里勾出多少事情!”阮南怪腔怪调地往后一仰,叹道:“还不也是易立的学生!他们两个……当时就闹得沸沸扬扬,掺和进去许多人……你知道吗?那时候管这叫真爱呢,为着这份‘真爱’,嗐,易立等了好些年,好容易出来结了婚了,不知道怎么处着处着也成这样,也不过如此……”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有想到亲见着一对儿师生恋,更不愿相信他们是师生恋——我看着阮南粉糯的圆脸,她那憋了许久终于一吐为快的欣喜挂在眼角眉梢,更显出她话语的不可信。

  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见她,在她的脸上我却看到许许多多熟悉的细节,好像在很多时候,在那些我看厌了的熟人那里我可以找到跟她绝似的地方,那些痕迹让我有一种恶心,就像一口气吞了太多汤团而来不及喝汤解腻的那种恶心。

  她也许想让我对这两人产生偏见,与她和许多看不惯又不敢明着说的人站到同一个圈子里,让这种关系成为茶余饭后不能不谈的趣事;也许是易立两个人今天不过闹了点儿小矛盾,外人总是见不惯不符合世道常理的关系,由不得他们不添油加醋地乱说;或者说也许阮南也就是个普通人,没有那样大的恶意,也没有想那么多,是我厌倦了,对她生出不该有的敌意……

  唉,人是复杂的,谁说得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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