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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〇一章 踏青(二)


  宁州城东南方数里处有一湖,名曰岑翠湖,那便是今日的目的地。

  昨夜,沈慕便嘱了车夫今日上午去翁东亮家接人,给送到岑翠湖边去。

  另有一辆马车载了绮兰和小桃,又一个小厮驾了,沈慕与王二虎骑马。在即将出门的那一刻,王小虎哭喊着跑出来,非要跟着去,王二虎凶他,他可怜兮兮地抓着绮兰的裙摆不放,最后便也带了。

  “回去后,考你背诗。背不出来,屁股给你打开花!”

  王小虎一听,立马就是一脸的哀怨,慌忙跑下车,道:“等我一下。”

  众人俱莫名其妙,没多久,便见王小虎抱了一本诗册出来,一脸的得意。

  沈慕莞尔,于是便在这缓行中,不时有背书声从那马车中传出来。当然啦,毕竟才六岁,字尚识得少,遇到那不认识的,便求助于绮兰,绮兰为他讲解其意。

  马车出了南城门后,行了一段距离后,便往东拐,渐渐又上了一条泥道。

  那里原也无路,只因走的人多了,便渐渐有了条小路,后来随着岑翠湖的名气增大,也确实风景秀丽,经车轧马踏,才又演变成一条可供行车的道路。一旦踏上此路,便毋须担忧会走错,因路的尽头,便是那平滑如镜的岑翠湖。

  一路上,自也碰到那么几辆披红挂绿的马车,多是州学中的女学子的,这个时代,但凡能在州学里读书的女学子,家境都不会差。

  “是沈先生哎!先生好啊!”

  “好,好!”

  还有纵马奔行的,阴雨绵延三日,可把那些男学子们憋坏了,这下端坐在马上,连连挥动马鞭,迎风发出嗷呜嗷呜发情的野狼般的吼叫声,以此表达些许对春日的尊敬。

  男学子们见了慢悠悠骑马的沈慕,嬉笑一阵后,向他发出挑战,“先生,我们来比赛骑马啊?输了的一方要给十两银子,如何?”

  “没兴趣。”沈慕懒懒打了个哈欠。

  “先生莫非不敢?”

  “我可是分分钟几万两上下的男人……”沈慕不屑道。

  “唉……”学子们深深一个叹息,打马走了。

  “我们找错对象了,应该找廖文豪他们。”

  “可是……他们也没马啊!”

  廖文豪等十余人正在前方缓缓步行。

  一人眼珠一转,开口揶揄道:“廖文豪,一起来赛马啊?”

  廖文豪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整个州学,谁不知道他廖文豪乃是穷苦人家出身,甭说买马了,便是能吃饱饭就是不错了。

  然穷则穷矣,此人并不以为耻,反而看的很开。出身于清贫或富贵,这是除了上天,没人能参与的选择题。

  当下,道:“不行啊,我很穷啊,哪里能买得起马。”

  那人依旧嘿嘿笑道:“究竟有多穷?”

  廖文豪轻叹一声道:“冬日里还能喝喝西北风,如今春至,便是西北风也喝不到了。你说究竟有多穷?”

  “廖兄说话还是这么风趣幽默……哈哈哈哈……”

  那一群人好一阵哈哈大笑,仿佛酒足饭饱一般,志得意满地驾马离去了。

  廖文豪也不看他们,低下头,继续与身旁的同窗边走边探讨学问。

  沈慕在后见此,对那廖文豪更是高看一筹了。

  “看来回去后,得找司马教授商量一下了。”他心道。

  经过廖文豪等人身边时,廖文豪等人立马向沈慕施礼,口称“先生”,沈慕颔首致意。眼见离岑翠湖已是不远,便下的马来,交于王二虎,自与廖文豪等人步行了,边走边谈。

  这可是难得的相处时间,因沈慕平素授课完,多是直接归家的,于是这些人便抓了这时机,向沈慕请教一些问题。

  或许于学业上,沈慕不如他们,只是毕竟有着开阔的眼界与超前的丰富的知识,一些问题或不能回答,但总能从某个角度切入,给予一些很有参考性的建议。

  一行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绮兰的马车也走的很慢,她从车窗里望见这一幕,抿着唇角轻笑。

  在即将到达岑翠湖的时候,沈慕道:“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前人之智慧结晶,也未必就全是正确的,或者说只是在某个环境某个特定条件下才是正确的,又或者根本就统统都是错的。”

  这话让一群学子们不由一愣,反问:“那么,我们该怎么做呢?”

  “抱着怀疑的态度去探索,去求证。”沈慕指着天空道,“比如这天地,有个词叫‘天圆地方’,可事实真是这样吗?其实不然,地才是圆的,是个大圆球。而天,则是浩瀚无垠的虚空,没有尽头。星星很小吧,也许很大,比我们脚下站着的这颗球都要大。”

  一群人如听天书,愣愣不知所以。

  沈慕已经不管他们了,朝岑翠湖望了一眼,见那边已经是人影憧憧了。马车停下后,他伸手将绮兰扶了下来,便相携着往那边走去。

  前方有一石碑,刻着“岑翠湖”三个大字。

  旁边还用小字刻了首诗:岑翠映湖月,泉声乱溪风。心超诸境外,了与悬解同。

  沈慕读了读,觉得颇为喜爱,便默默诵记了下来。

  翁东亮看到他,携了内子走过来。

  沈慕笑道:“看这样子,似乎人不少啊!”

  “岂止是不少,除了你们算科的,其他一些科的学子听闻消息后,也汹涌而来。”翁东亮道。

  又分别为两位女子做介绍,翁东亮之妻姓李名菲儿,一看就是温良贤淑的类型,与翁东亮站在一处,都是很温雅恬静的气质,俨然一对璧人。

  “原来这就是沈公子,妾身常听夫君说起你,说你学识过人、诗词无双,妾身的耳朵啊听得都起茧子了,今日可算是见着真人了。”李菲儿含笑道。

  “是吗?”沈慕笑着道,“那他就没说我什么不好的?”

  “有啊,说你总是做的一手好诗词,出尽了风头,让其他人都成了陪衬。”

  “这样啊,那下次去喝花酒的时候,我就不说话了好吧?”

  李菲儿转向了翁东亮,笑吟吟问道:“夫君,你们还一起去喝花酒?”

  翁东亮眉心微不可察地轻跳了一下,旋即就歪着嘴道:“娘子勿听他言,他这人贼坏贼坏的,谎话可是张口就来,眼都不带眨一下的,哪能轻信?”

  沈慕撇嘴道:“你倒是会卖队友。”

  倒也没甚较真的意思,向来听闻翁东亮与李菲儿伉俪情深,如今看来是真的。

  男人有时弱于女人并非是怕,而是宠让。

  再往小湖望去,但见波光粼粼,水草轻漾,几只水鸟从湖面上一飞而过,或衔了细鱼,或无有收获,掠起一圈圈涟漪。环岸杨柳,嫩蕊轻黄,枝条修长,微风徐徐,如烟似雾。

  “真是一副好景致。”沈慕深吸一口气,颇觉得心旷神怡。

  便在这时,石碑处传来一阵兴奋的啸叫声。

  “哇,快看,快看,那是含香姑娘的轿子!含香姑娘果然来了!”

  “紫嫣姑娘来没?”

  “没看见哎……”

  问话之人便有些失落,然而才数息,又有人尖叫道:“那后面不远处还有顶轿子,我认得,是百花楼的!”

  “百花楼的?那就确系紫嫣姑娘无疑了!”

  先前失落之人脸上立马爆发出无限的神采来,探头踮脚看了一眼后,便大喜着往前跑迎接。

  “这群臭小子,连迎接我们这群师长也没这么积极过。”沈慕愤愤不平道。

  含香虽然先落轿,但并没有先过来,而是伫立了会,等待紫嫣。这空当,便与一些学子交谈了几句,她终日做的便是与人打交道的事情,所以虽被环绕于众生之间,但依旧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相比两年前,她的个子略高了点,在沈慕看来,大约一米六六的样子,因长年练习舞蹈,身材便更显得纤细匀称。

  她眉目如画,一袭绿裙使她看起来仿佛钟天地灵秀,举手投足都自有一股芳华。

  紫嫣依旧一身紫裳,她似乎对紫色颇为偏爱,也不知是否因此才有了个“紫嫣”的名字。

  声音是极好听的,只一开口就险些让人骨软魂消了,“沈公子,翁公子。”又朝绮兰道,“绮兰姐姐。”顺势挽了她的手臂。

  而绮兰,则是一身白裙,言行举止落落大方,犹如一朵幽兰。但这朵幽兰,自成亲后,又多了些微醺醉人的妩媚。

  三人皆有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之姿,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神妙,这时站在一处,愈发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起来。

  “哇,时隔两年,这三人终于再一次凑齐了。”

  “是啊,谁能想到是在这个时候……”

  “嘘,你们再看那边是谁?”

  “是……第一才女萧知音?”

  “是啊!”

  数十丈的烟柳之中,一白衣“公子”正站在一棵柳树下,望着湖面怔怔出神。

  这时,日头悬在半空,愈发温暖,春光明媚,草长莺飞,和煦的风从湖的另一边远远吹来,掠过湖面,惊动站立在水草上的水鸟,水鸟惊诧地缩着小脑袋四顾一眼,只稍作犹豫,便都嗖嗖着全都惊惶地飞走了。水草便又是好一阵摇晃,似乎将她的心都摇皱了。

  萧知音听得那边的欢呼声,不知怎的,忽地有些心疼,只觉那些欢乐似乎与她隔了许多远,如同两个世界,如同亘古与如今。

  其实不过是心里有些难过,毕竟年岁已是不小啦,女孩子嘛,不像男子,哪能真的一直拖下去。

  昨天回家后,便听爹爹说京都那边,他有一位好友,有位子侄辈甚是不错,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大概近日要过来一趟。

  其意不言而喻,她当时便愣住了。

  她明白,爹爹也是没办法,只是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舒服,于是才有了今日这一次出行。

  岑翠湖踏青之事,是听闺中密友说的,算科的那些学子一听沈慕会把含香紫嫣邀来,早就急不可耐地四处炫耀了。是以,她想不知道也难。

  曾经,她放言,要做她的夫婿,需满足她的两个条件,让许多人望而生畏。到得如今,已是鲜有人敢上门提亲了。有时她便想,“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也是颇有道理的,至少省却了许多不该有的烦恼。君不见,虫豸浑噩,无甚烦恼么?

  清醒或浑噩,同样是匆匆百年。

  如是思绪纷杂,也不知在春光撒落的柳树下站了多久,直到背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与谈话声,她才回过头来。

  “哎呀呀,翁东亮说他是纯洁人,寒山,下次我们去喝花酒,可不能再带他去了。”

  “好啊好啊……”寒山嘴角憋着笑,他一身白衣,俊雅风流。

  “喂,沈慕,不带这样的好吧?你都埋汰我一路了。”翁东亮叫屈,“再说,我何曾去过青楼楚馆,请你告诉我,你是怎样做到、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昧着良心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嘁,少来,上次去红楼你还喝的少了?!”沈慕鄙夷地看他一眼,这时目光穿过翁东亮,好巧不巧地落在了那个白衣“公子”身上,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来。

  皱眉走了两步,忽地转身,轻拍了下额头道:“是你啊!”

  萧知音看了沈慕身旁的绮兰一眼,见她嘴角挂着笑,这才得意一笑,朝沈慕道:“是不是差点没认出来?”

  “是啊!”沈慕问道,“你怎么穿了身男装?”

  “是不是觉得也很帅气,很玉树临风?”萧知音调皮着问。

  “岂止啊,简直是帅的掉渣!”

  萧知音便有些迷惑,不知他这话究竟是在夸赞还是损她?

  “就是很帅很帅的意思。”沈慕道,“普天之下,你绝对可以做第二帅的了。”

  “那第一帅是谁?”萧知音睁着一双美目,好奇着问。

  “自然是我啦!”沈慕指了指自己。

  旁人皆大笑。

  寒山作愠怒状,“你将我放在哪里?”

  翁东亮以扇指着道:“这厮已无耻到极限了。”

  “是啊,无耻之尤者也!”寒山深以为然地颔首。

  萧知音一听此言,顿觉有些熟悉,只稍一思忖,便恍然。

  思绪便在刹那之间回到了两年前。

  那时候阳光还很热烈,是盛夏时节,由于爹爹的安排,才有了那一次短暂的相亲,兴许是知道自己会看不上他,于是他很聪明地率先做出了拒绝,当时便把她弄得哭笑不得,给了他一个“无耻之尤者也”的评价。其实,确切说,还是哭啦,只是是在他走后。

  此时想来,那一幕竟也分外清晰,然而,却已是两年之后,谁又能想到那时混账无耻的一个人,会成了学识过人、金玉满堂,与妻子恩爱和睦的人呢!

  “若是时移世易,自己还会那般吗……”

  一念及此,身体不由一个颤抖,她怎会生出这般可怕而邪恶的想法呢,对方可是已成亲了的人啊!竟隐隐有些心虚,偷觑了绮兰一眼,见她注意力并未在这边,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什么东西,好香啊?”沈慕道,耸动鼻子四处嗅。

  然后,他便忽地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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