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送暖入屠苏
作为一只鸟，我的归宿永远都是天空，我飞遍中国的大江南北，甚至身越重洋，我的一生都是用来飞行的，所以并不知道什么叫疲惫，我无法休息，只因我无法停下，所以只能孜孜不倦。
传说里总说我们可以在风里休息，我想问，怎么休？我们的所有同类都是不眠不休的。和人类一样，我们一生都在奔波寻找，却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么？临死前，还要感叹一番时光短暂。
距今已有八百年零三天，那天我刚飞到涂山巅，特别不舒服，我的翅膀再也不听我使唤，眼睛也是从未有的酸涩，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疲倦。我想我是大限已到，我也该进行那一生唯一的一次着陆了。
我见过同类的死亡，他们和我一样，翅膀越来越无力，然后加速坠落，先是摔个粉身碎骨，再被惯力搓出十几米，肚皮下雪白的羽毛霎时间被血渍妆点，这就是没有脚的下场。
我有一点害怕，也有点自嘲。鸟的归宿是天空，可埋葬它们的却是土地。可是没有办法，归宿是归宿，命运是命运，命运是拿来接受的。
我打算闭上眼睛接受这一切，我本以为自己会死得暴烈，却不想落入了软软温温的掌心。我睁开眼，惊异自己是否已入天堂，却对上了一双如画眉目，我只能看到他的眉目。
他那样柔柔软软地抚摸着我，眼里亮晶晶的，好看极了。忽然，他对我吹了一口气，我便昏睡过去。
我以为那是死前的必经之路，我以为当时我是死得彻底了。没想到，我还能再醒来。
再醒，便又看见了他，轻轻地落座于我身旁，雪白的长袍外披着一层艳红的薄纱，看起来多情极了。他对着我浅笑，礼貌又爱怜地笑。
我从前的视角，都是居高临下，一脸众山小的。而方才，坠落时才发现自己如此渺小，竟如同人类掌心般大小，我甚至看不全一个人的面貌。可此时，我竟然拥有了一种奇特的视线，我看得清他的全貌，甚至认得出颜色，难道这也是一种死前的馈赠？
当然不是，因为我并没有死，也很难再死。
他缓缓伸手，握住了我的左手。等等！我的手？我一头雾水地惊喜着，我举起右手，反复端详，卖弄。再顺着视线往下看，脚！我有了脚！我拥有了人类的肉身，两条腿，十根脚趾，一点儿都不觉得冗余，连同着十个脚趾甲，我都热爱着。
从那一刻，我便注定和其他的同类不同。我起身，想站起来，却是一个踉跄地摔倒，他没有上前扶我，他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孩子一般，叮嘱我小心点。
我这才回头想起来，我得答谢他。可是怎么答谢呢？一只鸟该怎么答谢一个神呢？我只能五体投地。我爬得展展的，趴在他脚边。
他倒有点不自在了，双脚往后蹭了几寸，把我扶起来。修长指节轻轻一挥，一只铜镜便落于手掌。他帮我支着镜子，我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女人，红衣女人，长发飘飘，她长得不是很惊艳，但却有一点灵巧可爱的气质，一切都很好，只是她太没个性了。我眼睛往左转，她也跟着往左转，我动动嘴巴她也跟着动，好生没劲，我把脸别过去，不愿意再和她玩，她也把脸别过去，不愿意和我玩了。
霎时间，我明白了什么！
那女人，那女人就是我啊！果然，我还是不太适应以人的形态度日，蠢极了。而他呢？早就被我的蠢态逗得合不拢嘴。那时，我想，他一定帮助过很多生灵，把他们渡化成人，以看他们的蠢态为乐。管他呢，我也快乐！
他收了铜镜，先开了口，“我是何以悲，你的主人。”
我皱着眉，有些负气。听到主人这个词我失望极了，自由的生灵给人家当宠物，这是耻辱！我并非像阿猫阿狗那样生来就是宠物，也不愿意被谁驯服。就因为他帮助了我，我就得当他的宠物？我不服气，自然也不想屈膝。
他似是看出了什么，哈哈大笑，前俯后仰，夸张极了，然后又摸摸我的头，“我是何以悲，我们萍水相逢，你想叫什么？”
他总是以逗我为乐，不过这次我算满意了。他问我想叫什么，我怎么会知道，我就是一只鸟，没名字很久了，还是得请他给我取一个。不过，我有点担心他取名的技术，你看看他自己，以悲字入名，分量太重，我生怕他也给我取一个我担不起的名字。
他见我眼睛提溜地转着就是不说话，便问：“怎么了？哑巴了？”
你才哑巴呢，一只鸟，怎么说话啊！我说了你还未必能听得懂呢。我总是忘记自己作为人的身份。
他重重拍了我一下，我不禁哎呀一声。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我不是哑巴，我是可以说话的！
“我，我没有名字！你给我取一个可好？”我说得很慢，我想听清自己的声音，然后好好欣赏。
此话正中他下怀，何以悲早就笑意藏不住了，我怀疑他可能还有以给别人取名为乐的怪癖。
他为我取名为良人。说实话，我不是很中意这个名字，这更像一个称呼，不像名字。后来我才知道，他取名并非信口雌黄，而是希望我可以变成一个好人，生性善良，同时也时时提醒着我，自己不仅仅是一只鸟，还有一个人的身份。
他待我如兄如父，他从走路开始教我，然后是法术，他总是孜孜不倦，不厌其烦，我总是偷奸耍滑，嬉皮笑脸。但作为妖精，尤其是被渡化的妖精，学什么都比别人快，这是值得炫耀的。
我就那样和他如影随形，那么不知尊卑地一口一个以悲叫着，直到有一天，他让我唤他哥哥，我便一直唤到如今。从前，我以为我是喜欢他的，现在想想我是爱他，但却不同于男欢女爱，那种感觉是说不明白的，除非你也有一个自己深爱但却从来不想要得到的人。
我喜欢叫他哥哥，就好像自己真的有了亲哥哥，和人间的女子一般无二。有时我自嘲，攀亲戚是人类最乐此不疲的事情，我竟也不幸沾染。还以为自己有了人的习惯就真的成了人。
再后来，我法术精进了一些，便自己变换装束，他穿什么，我就穿个一模一样的跟在他后面。他为此非常苦恼，而我却乐在其中。我喜欢学他，就像鹦鹉学舌，旁人是无法明白其中乐趣的，是的，有的乐趣就是不能分享的，没法分享，怎么分享？独乐乐就是独乐乐。
在他眼里，我一定是个不长进的顽劣小妖，可是却独占着他的过分宠爱。有的时候，我甚至会被自己的调皮折服，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一二刻，他后悔把我捡回来。如果让我知道他后悔过，那我便趾高气昂地离开，但我从未离开，我想你应该知道了吧。
我对他几乎是寸步不离，极尽讨好，但特别的是，他仿佛也喜欢讨好我，他喜欢给我讲人间的故事，神仙的故事，妖精的故事。他似乎经历过很多事情，甚至是劫难，可他的眉眼里从来没留下任何岁月的遗创，他的指间也从来不沾染任何艳俗不洁的颜色。
每年总有那么几天，他是不在的，把我一个人丢在涂山巅，百无聊赖。他扬言自己要去天上开会，可他大概是天上最闲的仙君。忘了告诉你，他是四季仙官。没听说过吧？我也从未听说，这春夏秋冬都有各天神掌管，他也不过是个挂名掌柜，是天庭最大的闲人。可闲人也有闲人的好处，他若非是闲人，也不会把我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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