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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帝王


  (三)

  霍麟怀着忐忑的心来到未央宫偏殿,意外地发现年轻的帝王生得一副邻家阿姊的模样。

  本朝五日一朝,今日逢三休朝,嘉成帝在偏殿处理政务,遣了人召霍麟来又没空搭理,就让霍麟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慢慢等。

  霍麟心里忖度未央宫是大臣议事的地方,寻常不让宫里的侍君进来。自己此番能在此处坐了,也算是莫大的恩典。这样的恩典偏没听到人提起一句,可见这位帝王虽然面善,却治下颇严!

  霍麟到底年轻,端坐了一会儿,心里好奇,禁不住打量。嘉成帝是先帝独女,一出生就封为太子,十六岁即位,次年改元嘉成,今年是嘉成四年。

  皇帝正值盛年,帝王的容貌若搁在方士之口自然能说出冠冕堂皇的话来。在霍麟眼中,皇帝容色祥和,气定若闲,自有一番气度。

  过了一会儿,皇帝处理完政事,一抬眼看见霍麟正打量自己,站起身来走过去,笑道:“寡人奏章看迷了,竟没瞅到你来。”微微倾身,“你是?”

  霍麟反应过来,忙起身行礼:“臣侍是建章宫霍贵人。”因不知皇帝叫他来干什么,只得先笔挺挺地跪着。

  皇帝颔首沉思,看到他笔直地跪着,立马知道他是何人,轻声说:“原来是你!”虚浮了一把,让他在椅子上坐了,又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霍麟。”

  “霍麟。”嘉成帝重复了一遍,不知想到了什么,“真是个好名字。”

  就这样,嘉成皇帝遇到了她一生中最爱的人。

  等回到鹿鸣轩中,霍麟实在反应不过来今天到底干了什么,皇帝召了他去,只是细细地问了他的母亲,进宫来可习惯以及有什么需要的。本是寻常家常话,但是在嘉成帝口中说来特别诚恳,好像她真的关心自己,的确是在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一样。

  帝王心思难猜,霍麟不知道是应该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还是我口吐我心,但是他看着皇帝柔和的神情下意识地回了句大实话:“挺好的。没有什么不习惯,只是见不到人,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

  嘉成帝眼中现出一丝笑意,然后又问了霍麟都做些什么度日,霍麟一一答了。到日落时分才遣了人将他送回来。

  霍麟想:那是一国之君,若是自己在沙场杀敌,也是为她分忧。于公于私都是自己效忠的对象,对君王坦诚,没有错。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这次召见之后,之前那堵无形的玻璃墙好像一夕之间消散了、皇后再将众人聚在一起见了一面。会面的时候才发现,皇后又受了风寒。几个婕妤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霍麟远远地站在一旁,本想走近问是怎么回事,又好像突然间明白过来,终究只是站着,然后散了。

  之后皇帝来得愈加频繁。隔三岔五地路过,顺便来鹿鸣轩坐坐,只为与霍麟聊聊天。霍麟知道她来一趟不容易,未央宫和建章宫偏殿隔着大半个皇城。但是既然对方有意隐瞒,他也只作不知,与皇帝闲聊。

  得知霍麟觉得自进宫以来在骑射上未有进益,第二天练习场上就出现了两个骑艺高超的师傅,专门教导他。连霍麟乘坐的坐骑及马鞍都是皇帝亲自过问,这份心思,实是细腻难得。

  第二天两人见面,霍麟自然道谢连连,皇帝见他高兴,自己心里也高兴。两人熟了以后,便开始谈天说地,道古论今了。

  霍麟是个言语无忌的,又在宫里拘了这些年,遇到了石头都能说出一朵花来。皇帝一出生就是太子,什么没有见过,平衡朝堂,眼界与识见都是霍麟不可比的。两个人一个是话唠,一个心里喜欢,通常能从天亮说到天黑也不觉得厌烦。

  但皇帝从不留宿。霍麟是个心思粗的,对情/事上向来不敏感。但他身为侍君,知道侍寝乃是他的本分。但毕竟未经人事,想着对方是个尚未熟识的女人,还是一国之君,想想就觉得害怕。但慢慢相处过后,他便明白,外面关于这位仁君的传言还是真的。

  于公,嘉成帝是一位好皇帝,她勤心政务,虚心纳谏,在她的治理下百姓衣食富足,米二百贯一石。于私,她是个好人。她身上最明显的特点是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有一件小事特别能够说明她体恤下人。有一次,嘉成帝出行,天很热,等到达到目的地时直喊口渴。宫人很奇怪地问:“既然陛下口渴,为什么不叫人取水来?”原来是随行的内侍年老,忘了带水壶。皇帝回答:“管事的内侍年纪大了,在烈日下来回跑两趟,恐怕中暑。”其细心如此。

  一开始皇帝有时上午,有时候午后跑过来,不过坐坐,说两句话就走了。有一次用过晚餐后,内侍忽然禀告:“陛下驾到!”霍麟想:这个时候来,莫不是召我侍寝的,唬得面无人色,吓得直发抖,没承想皇帝进来只是过问他平常读的兵法韬略以及左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两人直谈到三更天,皇帝才若有所思地离开。

  期间,皇帝问:“霍麟,你苦读兵法,为的是什么?”

  苦读?只有在宫里时那姿态在别人眼中才称得上是苦读。她果然对宫里的事情了如指掌。霍麟想,我的梦想不丢人,为什么不能说,于是将这些年的想法一股脑地倒出来了。

  他知道男子从军诸多困难,且现在他处于一种不自由的状态,朱墙深苑束缚了他。但是,多年追求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铁马冰河入梦来”。在这样一个夜晚,有人轻声问:“你是为了什么?”他望着女子柔和的眉眼,突然想把一切都说出来。

  “我出生在战场上,那一年母亲正在和匈奴血战,父亲在艰难中生下了我,又受到了惊吓,之后再也不能生育。所以我没有姐妹,母亲也没有后嗣。十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军营,与父亲一直等着母亲出征归来,闲时与边城的孩子舞刀弄枪,玩猎杀匈奴的游戏,边城的孩子大多与匈奴有血海深仇。我再长大一些,缠着母亲的副将教我骑射,我年纪虽小,但做得比寻常孩子也好些。”

  “因为我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又是个男孩,别人不免惋惜母亲家业无人继承,父亲见我对刀剑感兴趣,十分反对,拗不过母亲说,一切随我心,只要他开心就好。世人都以为我一心习武,是为赌一口气,为的继承母亲的事业,其实不是的。”

  霍麟说到这里,抬眼望着对面的女子,欲言又止。

  嘉成帝听得认真,见他停顿,忽然看见霍麟抬眼望着自己,眼神迷茫,神情复杂,心中一动,一时觉得灯下的人丽得惊人:“你说。”

  “我年纪小,哪里知道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后来想,人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和他们的父母,虽然会受些影响,但没有必然的联系。就比如我。我十岁来到京师,年纪尚幼,之后再也没有回到边疆,也永远没有机会。若是那时弃武从文,也不算太晚,但是我没有。我由私塾师傅教了启蒙,之后再无进展。识文断字自然是好的,那时候我跑去问老师,读书是为了什么?师傅说,是为了考科举做官。可是我不想走这条路。换句话说,是在沙场中呆过之后我走不了别的路。然后我去找了母亲说,让她给我找了教习武艺的师傅,虽然那时候我年纪小。”霍麟回忆往事,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嘉成帝也勾起嘴角:“你自幼是个有主意的。”

  “这个很难说明白,当时我想的不是很清楚,知道前几年才明白过来。后来,我发现我应当纠结的不是学文学武,而是如何做好别人的夫郎。我被母亲教得没有性别意识,直到及笄过后才明白过来:原来男子不仅不可以做官,也不可以上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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