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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砍头


  天盛元年,十月廿四。宜祭祀、沐浴、扫舍;忌开市、出行、嫁娶。

  初雪下得一点都不含蓄,三更开始下,寅时三刻,大理寺前的青板路上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被带着刮骨寒意的风一卷,硬生生打在街角拐出来的更夫老莫脸上。

  老莫把身体缩得更紧些,他琢磨着,白天就不补觉了,带老儿子去城外弄几担柴回来。看这鬼天气,冬天的柴米指定涨价,要没个预备,家里瘫痪的老婆子,怕是熬不到明年开春。老儿子也二十几了,明年怎么也得寻摸儿媳妇了,再耽误下去,儿子就该怨爹娘了。

  老莫长叹抬头,沉重的脚步一顿,再不能向前一步。

  不是做梦。眼睛也没花。

  青板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顶迎亲的猩红花轿,抬轿的几个汉子都是一身黑,要不是衣上落了雪,简直能融到寒夜中去。他们走得极快,步子却异样的轻,只在雪面上划过浅浅的印子。

  没有一张脸上带有喜悦的表情,更没有鼓乐吹笙、嫁妆盈箱。这个诡异的迎亲队伍,没等老莫反应过来,已经停在了大理寺的门口。没有人上前敲门,可就像感应到什么,大理寺的大门,缓缓开了。

  老莫听多了鬼郎君娶妻的故事,看到这个场面,只觉得心和脑子都凉成了冰坨子。大理寺被冻脆的门,一寸寸打开发出嘶鸣般的嘎吱声,这声音就像把血刺呼啦的锯子,慢悠悠割在他的每寸知觉上。

  大理寺的大门口,火把从来都是整夜燃着。每到了冬天,老莫最爱躲在门口的石狮子底下躲会儿懒,运气好遇到通宵办事的差爷,有那不拘小节的,还会信手扔个酒囊给他,让他喝点暖身。

  可今晚,那熊熊燃烧的两排火把,也像被冻住了,毫无温度,照得那大门,好似洞开的地府。

  一个小小的身影,就踉踉跄跄地,被一只手从那地府推了出来。没等身影站稳,身后的门已经严实地关上了。身影好像并不情愿离开大理寺,扭身又扑到了大门上,没来得及拍打,抬轿汉子中的一个,闪身到了身影后,一把抓住身影的后领,顺手提了起来,塞进了喜轿。

  老莫惊呼起来,声音被风雪一呛,没发出来,一口冷气倒冲回胸口。

  那个小人儿……那是……

  连余光都没扫老莫一眼,汉子把试图冲出喜轿的小人一推,小人倒回喜轿的那刻,起轿,眨眼间,迎亲队伍风过无痕,消失在老莫面前。

  老莫下意识抬脚要追,可惊骇太过,他脚一软,跪坐在地。

  舒二小--姐!那qun人用喜轿,抬走了本应被关在大理寺深牢的舒二小--姐!

  离午时还有三刻钟。

  大片大片的雪没落到地上,就融化在沸腾的人群中。菜市口砍头台前的空地,挤满了衣衫褴褛的平民。下了一晚上的雪,早早就被无数双脚给碾没了,只剩下满地糟污的泥水。

  老百姓也不在意,缝缝补补穿了三四年、还得再穿三四年的鞋子,就趟在冰冷的泥水里,连袜子都浸透了,没人觉着冷。个个满心眼的喜笑颜开,有个别皱着眉头带着焦灼的,也只是嫌大理寺动作太慢,不能早一刻砍了国鼠一家的头。

  人们笑着、盼着,就有那年轻的小伙子眉飞色舞说着听来的小道消息,引得一大波人围着他,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又欢天喜地。

  小伙子有些得意,口沫子都要飞到别人的脑门子上:“照我说,只杀他们家几个男人,不解恨!老老少少,哪个不是吸着咱们的血长大的?都拉出来,一刀一个,那才好看。”

  旁边就有个油里油气的声音插进来:“张老三,平时在晓星楼,就数你怜香惜玉。听说那国鼠家里,女人个顶个的漂亮。要真都杀了,你不可惜?”

  张老三坏笑:“不杀也轮不着我呀!你可惜那美人儿,要不去求了官家,带回家疼疼?”

  众人哄笑,男人们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活似话里的美人儿就在眼前,上前就能糟蹋,谁都能扯回家。

  “带回家就算了,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又馋又懒,没事还瞎讲究,谁摊上谁倒霉。”

  “人家有身细皮子,进了被窝,啥都值了。”

  “那不简单!明儿个码头上扛活,一天多扛几包,攒几个钱出来,去坊里点牌子,想咋乐,还不是你说了算。”

  听的人都不由眯眼,畅想一番,风从单薄的衣裳里呼呼往怀里钻,都只当是脂粉香风,或是那落到尘埃里千金小姐的小手,抚摸得全身都舒坦极了。

  张老三尤其兴奋,拍着身边人的膀子:“卖到坊子的是国鼠的孙女,咱要是去照顾生意,那不就是国鼠的孙女婿?算下来,咱也能混上叫皇帝老爷一声姑父!”

  就有那胆小的,闻言一惊,哪怕没看到官差的身影,也不敢再听下去了,悄悄钻进人qun里。

  也有胆大见识广的,面露愤慨:“呸!国鼠也是个泥腿子出身,咋就能这么祸祸咱老百姓,还不是生了个好女儿,当了皇帝的老丈人!老丈人作恶,皇帝老爷咋管,管了就是不孝,不管就对不住祖宗传下来的江山,难呐!

  “这次要杀国鼠,皇上也是不肯的。听说是十来个老大人,齐齐跪在皇上面前哭,再不杀,朝廷就开不下去了,老百姓都活不成了。皇上也跪在祖宗牌位前哭啊,哭自己没娶好老婆,没管好老丈人,心煎了几天,这才朝国鼠动手。”

  “皇上心善呐!”

  议论声这才从国鼠千金的细皮嫩肉,转到天子的爱民如子、大义灭亲上,顺道又梳理了国鼠的罄竹难书的罪状:把持朝政十数年,任人唯亲,迫害忠良;贪污受贿买官卖官,亏空国库,敷衍工事致使水淹三州等等。只听得大家恨不能当场食其血、啖其肉。

  “国鼠来了!!”

  街尾一声喊,瞬间点燃了人qun。大家再顾不得议论,喷火的目光看向囚车来的方向。

  打头的囚车里站着的,就是国鼠,舒万里。他出身贫寒,早年吃了不少苦,身体底子毁了,发家后,也没见胖起来,一辈子都是干瘦的苦相,搁大理寺住了几个月,头发彻底白了,脸上丁点肉不剩,褶子都起不来,一张枯黄的脸皮贴在头盖骨上,冷不丁看见,能吓死个人。可要是细看,就不会有人注意他的脸皮,只会去看他的眼睛。

  古往今来,这条街上经过的死囚,没有一千也能有八百。每个死囚的眼里,你能看到的,大多是绝望,生命之火将熄的疲惫和黯淡。舒万里身后那三辆囚车里,他的长子舒友之、次子舒恭之、长孙舒嘉言,如出一辙地垂着眼皮,遮住了无光的双目。

  舒万里的眼睛,是不一样的。到处是激愤的人qun,烂菜叶、小石子甚至臭狗屎砸在身上,舒万里也只是静静地回望人qun。不是古井无波的静,不是“你奈我何”的静,而是一种,从容的,宽容的静。

  就有略敏感些的百姓接触到他的目光,情绪一冷,闭了痛骂的口,手也不由自主耷拉下来。但更多的人,则是被激怒了。

  国之硕鼠,祸国殃民,他不配有这样的目光!

  他们向前推挤着,怒吼着,声浪带着刀子,誓要撕碎国鼠的面皮。

  凤仪宫中的舒皇后听不到老百姓正义的吼声。

  她正坐在宫镜前,亲手上妆。火红的唇,黛青的眉,腮边轻扫上胭脂,宫女秀竹为她插--上九尾凤钗,头一抬,母仪天下的威仪便映入镜中。

  秀梅捧来了衣袍,舒皇后起身,正要穿上,又是一笑:“把我封后大典穿的那套礼服寻来。”

  秀梅一愣,见秀竹朝她使个眼色,赶紧应声去了。

  “南书房散了么?”

  秀竹蹲下来帮舒皇后穿上凤靴:“膳房没给老大人们备午食,估摸着一会儿就会出宫。”

  舒皇后冷笑:“我爹的头还没落地,他们哪舍得不去看这个热闹。”

  秀竹埋下头,默默和返回的秀梅服侍舒皇后穿礼服,不敢接话。

  礼服制式复杂,秀竹和秀梅跟随她多年,知道她平素最不耐烦这些繁琐的衣饰,动作都带了些焦急。

  舒皇后看看两个丫头:“别急,慢慢穿。没它,我爹的命且送不了。不好好穿,怎么对得起这件衣裳。”

  秀竹两人手都是抖的,秀梅连眼泪都急了出来。好不容易穿好,两个丫头脸上又是泪又是汗。

  舒皇后摸摸秀梅的脸,大步朝殿外走去。

  顶着风雪,她一路疾行,出凤仪宫,过清宁宫,径直向南书房行去。秀竹和秀梅放开脚步紧跟,勉勉强强没被甩在后头。

  舒皇后到南书房时,里面刚议完事。几个穿朝服的老大人从温暖的室内出来,都被冷气扑得一激灵,转头,就看到盛装的当朝皇后站在面前,冷冷地看着他们。

  老大人们交换视线,不知死活的东西!到了这一刻了,莫非还指望来求皇上收回成命。这会子的菜市口,就算有人拿着皇上赦罪的圣旨,也不能从愤怒的民众手里,救出舒万里。舒皇后怕是还没想明白,没了舒万里,她仅剩的,就是身上那件衣服罢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舒皇后进入南书房,面对着坐在书案后的天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身上的衣服一层一层脱掉。每脱下一层,秀竹和秀梅就接过去,仔细折叠好,捧在手里。

  脱到只剩中衣,舒皇后抬手取下凤钗,深深跪倒,连额头都贴上了地砖,端的是个五体投地的姿势。

  秀竹和秀梅跟着无声跪地,伺候的小太监李五斤才来南书房不久,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慌乱地看向师傅李大有。李大有弓身低头,没给小徒弟一个眼色。李五斤的目光不小心扫到天子面无表情的脸,吓得一突,扑通跪下了。

  南书房一片寂静,静到能听到窗外的落雪声。良久,天子起身,走到舒皇后面前,柔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舒皇后不抬头:“国鼠之女,不堪为后。”

  天子叹口气,扶舒皇后起来,又从秀梅手里拿衣裳,亲手帮舒皇后穿上:“结发夫妻,朕不是薄幸人。”手抚过舒皇后微微颤抖的手臂,“回去记得喝碗姜汤,冻病了怎么好。”

  从南书房出来,舒皇后身子一晃,迅速又站稳了。挥退上前搀扶的秀梅秀竹,她看向菜市口的方向:“什么时辰了?”

  秀梅的眼泪哗地又下来了:“午时。”

  午时,菜市口断头台上,舒家四个顶门立户的男丁,整整齐齐跪成一排。百姓的咒骂声震天,监斩台上的大理寺卿声嘶力竭,声音愣是没传到台下。

  一个瘦弱的小身影夹在人缝中,一双眼睛只朝前望着,她的眼前,除了看热闹人的后背,什么都看不见。被推倒了,她从人的腿间穿过,本就血肉模糊的手被踩得黑紫了,她也不知道疼,只是向前爬,向前爬。

  “贪官!国鼠!”

  贪了什么呢?锦衣卫和大理寺来抄家的时候,抬出的海一样的珠宝,山一样的首饰,除了祖母、伯娘还有母亲的嫁妆,就是宫里的赏赐了。皇上姑父给的,怎么又说贪的赃物呢?

  “祸害!蛆虫!”

  祸害了谁呢?一手将幼帝扶持到了亲政,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生死都不管了,把致使水淹三州的奸党查了个底掉,压着户部连夜往灾区运粮,活人无数,那些人呢?怎么不站出来说句话?都去哪了,去哪里了? 

  “杀了他们!一家都该死!”

  不能杀的,不要杀,不许杀!小身影朝前爬着,用手锤、用嘴咬,要从面前一双双腿中间,撕出一条路来。不该死的,把她抱到腿上,给她开蒙的祖父;不该死的,偷偷往她嘴里塞糖的伯父;不该死的,板起脸打她手板,教她描红的父亲;不该死的,大冬天冻着手替她赶功课的大堂哥。

  别死!不要死!不准死!小身影把手从一只脚下抽出来,向前爬着,眼前渐渐亮了,快要爬出去了,能看到祖父了,看到了,祖父祖父啊!

  刀斧手高高举起大刀,手起刀落,祖父的头咚地掉在断头台上,咕咚咕咚往台下滚。

  咚!

  咚!

  咚!

  “轰”一声,人qun爆发出欢呼声!国鼠死了!国鼠的儿子死了!孙子也死了!再不能祸害他们了!朝廷替他们除害了!

  “咕咚,咕咚,咕咚”……小身影跪趴在原地,她只听得到这个声音,只能看到祖父的头颅,缓缓地,咕咚,咕咚,咕咚,从黑雪地里滚过;咕咚,咕咚,缓缓地,滚到她眼前。

  “啊!”一声尖叫从心里冲出来,被人qun喜悦的呼声一盖,瞬间喑哑。

  她动弹不得,双目圆睁,仿佛还在和祖父对视。

  祖父平静的眼睛,至死没有闭上,就躺在地上,平静地看着她。

  您想说什么?祖父,告诉我,告诉我,再和我说句话吧,我什么都能做,祖父啊!祖父啊!

  在庆祝她家族覆灭的人qun里,她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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