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沙瓶豆粥
一进腊月，京城人家就开始忙忙碌碌置办年饭了。
腊肉腊肠早早灌好，妥帖地晾上一冬。鲤鱼要金鳞赤尾，黄河里出水的，羊肉要七分瘦三分肥，河朔运来的。除夕前两日，小贩上街一吆喝：“平江的黄橙绿橘，松阳的凝霜柿饼哎。”三五下抢完货担里的鲜果子，采买一事才算大功告成。
除夕那一日，预备年饭最晚也不能迟过午后，每一道菜煎炒烹炸都有规矩，哪个规矩都不能胡乱应付。
腊肉腊肠得平整整蒸上一盘，端上桌时，是澄亮亮一团肉香汪在油里；鲤鱼要先炸后熘，让鱼皮酥烂吸尽了甜酸汁儿，裹好里头白滑细肥的鱼肉；河朔羊肉细细剁成臊子，配上新鲜水芹粒，一手一个包成鼓肚饺子；银壶火炉好好安置在桌旁，吃酒时屠苏酒随喝随烫，时刻都温暖熨帖；最后五彩果子拼成个花团锦簇的果碟，预兆来年好意头。
年饭吃完，嘴边的油亮还没擦干净，对吃喝之道最上心的老饕们咂摸咂摸嘴，已经开始惦记上元节了。
上元节是本朝一等热闹的节庆日子，无论男女老幼都会在那一天盛装打扮，出门游玩。爱瞧新鲜热闹的，等着看御街上歌舞百戏、内城里灯山火海，猜中了灯谜，能得不少好彩头。那些淑女娇娥，平常被拘束在宅院中不得自由，此时才能光明正大踏月出游，纷纷鬓插金簪，唇点朱樱，偷偷去瞧来赏灯的俊俏后生们。
老饕们瞧不上这些凡夫俗子的乐子，自己掰着指头一天天数日子苦等的，其实是正月十五玉觞擂。
正月十五玉觞擂，乃元宵佳节一大盛事，沿袭已有百年之久。擂台一起，官家会亲自观擂与民同乐，打擂双方斗的正是佳肴美味，不但要比奇珍异品各色食材，还要比刀案锅勺各样手艺。
且不说擂台上的美味佳肴叫人垂涎欲滴，就是看过一回比试，开饮食铺子的就能精进厨艺，普通人家回去了也能给自家灶台增光添彩，因此来看打擂的百姓年年有增无减。
因其大名如雷贯耳，街上童谣天天传唱，“玉觞擂起，官家驾临”。但这百年玉觞擂因何而起因何而兴，常人已不知其所以然了。
城南瓦舍说史的孟玉振，立志要弄清缘由，他又是探访打擂两家的亲戚旧故，又是遍览种种户籍典志，耗费了几年心血加上不计其数的银钱，才理出了这一段跌宕起伏的因缘旧事。
如今十五将近，“玉觞擂”旗幡刚刚挂起，消息已传遍全城，孟玉振家瓦舍里日日人潮涌动，人人香糖果子一盘，滚烫热茶一盏，支耳等着醒木一敲，故事开讲。
话说百余年前，本朝立国的圣祖皇帝，虽天命在身，起事之初却举步维艰，几番战败后，连贴身亲兵都四散离去，只他孤身一人流落乡野。
那一日，圣祖皇帝困饿交加，正巧路过一乡间茅草小店，隔窗看见店中央火炉上，一只沙瓶正在熬煮豆粥，那粥已沸滚起来，店中豆香满溢。他正想歇一歇脚，吃碗豆粥，不料摸遍全身，也不见一个铜板。
此时，店内豆粥香气阵阵飘来，店外自己饥肠辘辘叫得更响，领兵起事来的万般无奈不由得涌上心头。
一时间，圣祖皇帝悲从中来，跌坐在墙外，禁不住抱剑哀叹：“成事在天不在我，如今战火连年生灵涂炭，救不得，哭不得，罢了罢了，天命难违，我还是与天下人共尝地狱业火，这香暖豆粥且待来世再尝吧！”
不料这话被熬粥的店家兄弟一字不落地听去了，两人一边问道：“是哪位贵人登门？”一边向外一望。
就见一年轻将军正倚墙而坐，满面烟尘，一身落魄，仔细一瞧，此人剑眉高耸，目如朗星，即使身上戎衣破烂也遮不住非凡的气度，两人心中便有了计较。
等豆粥熬成，店主兄弟二人捧了一碗送到圣祖皇帝面前，诚心劝道：“天下苦战多年，将军心怀仁义，又有宏图大志，何不吃碗豆粥，再为苍生而战！”
几句肺腑之言，字字滚烫，一碗酥软豆粥，粒粒糯香，不但驱走了旅人一时饥寒，更换来了日后的国泰民安。
圣祖皇帝吃完豆粥精神大振，誓言再整旗鼓。他典当宝剑换做盘缠，一路东行重整旧部，之后励精图治十几年，终于平定了山河内外。
等到登了金殿坐了龙床，圣祖皇帝记起豆粥之恩，立刻广诏天下寻找店主兄弟。不出月余，便找到了两位店主。
原来两个送粥人，一个叫做鱼丁，一个叫做羊未。二人本不是亲生兄弟，只因异常投缘，干脆结拜为异姓兄弟，多年相交不是手足胜似手足，连父母妻子也亲似一家。
这些年，两家人相互扶持，竟熬过了兵荒马乱的艰难时日。现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二人凭着料理河鲜山货的手艺，已在小市镇上合开了一间酒肆，两家人齐心合力，生意做得是蒸蒸日上。
这二人被传召到金銮殿上，还不知为的是何事，三跪九叩后，斗胆抬头一见天颜，立刻就辨认出来，当今天子正是那往日的落魄将军，二人先是一惊，又是一喜。
看那人黄袍加身，端坐在龙床之上，二人一时感慨万千，不禁回想起旧时的茅草小店、沙瓶豆粥，还有烽火连年生灵涂炭的万般苦难。
圣祖皇帝见两位故人神色由喜转悲，心中暗道，几十年兵事连绵，恩人定是生活艰辛难以度日，因而开口问道：“二位故人，当年豆粥一碗，救朕于水火之中，大恩必当报答。金银财帛良田家产，二位但求无妨，朕自当封赏。”
这鱼丁羊未一番叩拜后，竟异口同声回道：“区区一碗豆粥，换来四海升平，天下生意买卖得此暴利，已是天大的恩典，鱼丁羊未心满意足，不敢再奢求财物。”
圣祖皇帝见他二人主意已定，便不再强求：“既然如此，朕就御赐豆粥两碗，以谢昔日之恩，你二人不可不受。”
鱼丁羊未再三叩谢，等退下金殿，领了赏赐，二人又是一惊，御赐豆粥两碗，竟是雕花金碗，满满装了两碗滚圆的珍珠。二人手捧金碗，热泪盈眶，面朝金銮殿叩谢不止。
等二人离了京城，圣祖皇帝与左右臣子闲谈，常提及鱼丁羊未，对二人赞不绝口，说二人虽出身低微，但下能扶危济困，上不居功自傲，世间仁义莫过如此。
不过月余，满朝文武便口耳相传，鱼丁羊未天下至善。
当朝有一赋闲大将，名叫郑冀成，在人情世故上最是老练通达，听说了鱼丁羊未一事，立时有了谋算。他先是盘下内城东华门外一酒楼，又快马疾驰一百多里地，赶到了鱼丁羊未家的小酒肆。
见到二位店家，他倒不着急道明来意，只吩咐二人将店里上等酒菜一一来上一样。
鱼丁羊未看他锦袍玉冠通身气派，心中不疑有诈，赶忙洗菜烫锅侍奉贵客。烧鸭卤鹅，焖肉炒兔，一坛子新酿的山泉美酒，还有五色时蔬酒醋海鲜，堆堆叠叠摆满了一桌。
等他酒足饭饱估算价钱，这一餐竟花了六两多银子。郑冀成一听勃然大怒，满嘴污言秽语咒骂起鱼羊二人来，说他们黑心讹诈，欺辱外乡人，全套做派比平常市井泼皮还无赖几分。
鱼丁羊未先是被吓了一跳，又是好言相劝，又是作揖赔罪，郑冀成不但不听，气焰还越发嚣张，骂得其他食客纷纷出了店门。
鱼羊二人别无他法，干脆袖手一站，看他撒泼做戏。直到他骂干了喉咙，撒尽了怒气，鱼丁羊未这才上前，一个送上清茶，一个搬来坐凳。
等郑冀成坐好，二人才正色道：“我们乡野小店别无他长，只求上门宾客称心如意，饭菜不合口可随时调换，服侍不合意任凭客官说教，就是今日银钱不够，也可赊个长账来日再还。现在惹得贵客大动肝火，实在是小店之过。千般万般的错处，请贵客平心静气逐条来讲，小店这就差人去请邻街里正，让他来做个公正裁断。”
郑冀成此时才拍掌大笑道：“听说二位为人宽厚又经营有道，今日一见才知所言非虚。”
看鱼羊二人一脸错愕，郑冀成赶忙自报家门：“在下郑冀成，原在京城做官，如今赋闲在家已有几年。为求生计，我在京城置办下一处酒楼买卖，样样都已准备妥当，只缺合适的心腹来掌管。几个月来，亲友帮忙四处物色，不成想人没找到，反被牙行黑心商人讹去不少银钱。正发愁时，恰好友人举荐了二位。因早前屡屡遭人讹诈，冀成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来试探二位德行人品。如今冀成心服口服，愿重金礼聘二位掌管京城酒楼。”
他说得诚心诚意，鱼丁羊未却百般推辞，只说自己出身乡野行事莽撞，哪里管得来京城大酒楼。好说歹说，二人也不肯改变主意。
郑冀成一笑置之，也不强求。自己却在店里住下，拉着鱼羊二人彻夜长谈，先是绘声绘色讲起京城繁华景象，又是夸奖二人厨艺非凡，就该去京城大展拳脚，一夜下来巧言簧舌，竟然说得鱼羊二人动了心。
等到天一亮，郑冀成立刻雇来牛车小厮，催着鱼丁羊未和两家老小启程入京。事已至此，二人不好再推辞，只得坐上牛车赶赴京城。
两家人星夜兼程赶到东华门外，一路细看京城繁华气象，果然是软红十丈，人家三千，处处灯红酒绿，冠盖如云。且不说头次进京的家眷们看得好奇欣喜，连上次往返匆匆的鱼丁羊未也止不住地赞叹。
等到了最繁华热闹的地方，牛车突然停下，郑冀成抬手一指，便是这里了。
两家人抬头一瞧，一座酒楼矗立在眼前，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顶上已悬起一匾，上写百鲜二字，正是左右最奢华之处。
鱼丁羊未心里暗叹郑家阔绰，面上却不显露半分，昂头迈步走进了酒楼中。一屋子伙计帮厨立刻围了上来，争相问候道：“东家来了，东家来了，这一路走得还顺当吧？”听这话声，鱼羊两家人暗道不对，回头去找郑冀成，却连人影子也不见了。
两家人扭头要走，却被拦了个结结实实，伙计们递过来房契市籍几样文书，上面赫然写着鱼丁羊未两个名字。看那白纸黑字在眼前晃来晃去，鱼丁羊未不禁当场呆若木鸡，不知如何应对。
伙计中一个领头的白花胡子老者，自称朱掌柜，上前问道：“东家，前店后厨各项事宜都已置办妥当，明日是否开门迎客？”
满屋伙计帮厨也连声催促起来。鱼丁羊未别无他法，只得点头应下，明日开门迎客。
到了晚间，一封书信又递进店里。鱼丁羊未打开一看，竟是那杀千刀的郑冀成。信中先是作揖赔罪几行客套话，接着又写他郑冀成感怀二位仁义忠厚，特送百鲜楼一座，以表敬重，最后又劝他二人用心经营，千万不要辜负他一番心意。
鱼羊二人看得火气直向上涌，心说这心意送得好比马上笼头牛穿鼻环，满天下怕也没有第二宗了。
虽然抱怨满腹，开门迎客时，鱼丁羊未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二人拿出浑身解数筹划操持，只当是给郑家看守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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