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


  昨日暮雨后的晨间,清香卷蝶而来,满身披着的是春日和风,红树花开。

  少女端坐铜镜前,从月为她绾好发髻,灵秀而静雅。她伸着手在侍儿捧着的妆匣之中拿出了一支金累丝镶宝珠雕双凤点翠步摇,以蓝宝珠为眼,缀东海白珠而垂下,晶莹耀丽,一贯是宋朝唯极爱的高雅模样,又不觉得寡淡,配着她今日烟罗杭绸月纱裙的再好不过。

  从月从她手中拿过那一支步摇,宋朝唯便低头自个儿捣腾她耳垂的明月珰。小小的明亮东珠在她指尖轻晃,她忽然忆及一事,开口问:“从月,去问了哥哥吗?”

  站在她身后的从月替她佩好了步摇,听见她问话,便温声回:“奴婢去问了太子殿下,殿下说若是得了空便会去的,要您先行前往。”

  “那大抵是不去了,父皇也不会去,又是我一个人呢。”宋朝唯晃了晃头,铜镜里的人满头珠翠,最是雍容华贵,恍似神仙妃子。她微微颦眉,柳叶眉低垂着,明眸之中却无任何悲伤寡欢,“阿公六十大寿,我这个做外孙女的,总归还是要去一趟的,长长脸,添添场面。”

  从月站在她身后,听见她的自言自语,像是无奈至极地咬了咬唇。对于她家这位殿下,从月觉得,人有两面这件事,在殿下身上便是最好的显现。

  说什么清贵高洁,明明就是一个娇软可人的小姑娘。

  说什么孝顺,明明就是想趁着外祖做寿去吃香的喝辣的。

  瞧瞧,她嘴上说着难过惋惜的话,眼里却是显而易见的开怀,像是殿外扑哧着翅膀的喜鹊儿。

  …………

  蒋国公府是明德皇后的娘家,现在的蒋国公段谨是国丈,明德皇后的父亲。

  段谨有二子五女,二子之中的长子为嫡出,五女之中只有明德皇后是嫡出,其余四女均是庶出,早已许配了出去。是以,如今的国公府便有二房,长房是国公世子段绍,中书省正一品右丞相,妻为陈郡袁氏女,嫡出仅有一子。而二房是庶出,不算太有出息,朝中也没什么建树,在长房的光芒之下显得十分灰暗。

  总归宋朝唯是记不起来了。

  国公府辉煌大气,车马盈门,穿着繁雅的宾客来往不绝。门口站着迎客的仆人,远远看着那八骏宝马香车缓缓而来,连忙让腿快的小厮同主人家通报。

  宋朝唯就这从月的手,提了提繁琐华贵的裙摆,仪态万千的自香车落到了地上。她看着面前端立着的女人,年龄看不大真切,一身烟笼紫纱裙,发髻高盘,珠翠华胜,面容秀丽而大气,微微含着笑,和睦又平静。

  “殿下安。”女人恭敬不失礼仪,亲昵的笑又使生疏不太过,不显得冷淡。

  “舅母安好。”宋朝唯端着姿态,浅浅一笑。

  这女人便是长房段绍的妻子,陈郡袁氏嫡长女,袁佩云,正正经经的名门贵女,当年也是金陵贵女的楷模,为女时端雅安荣,温煦且识大体,是金陵诸位母亲眼里最佳的儿媳。果不其然,为妻后相夫教子,也是正儿八经的贤妻良母。

  “父亲便里头等着您呢。”袁氏素手微伸,又道,“走吧,外头人多,小心扰了您。”

  往来宾客络绎不绝,俱是豪流贵族,虽不是每一个人见过这位清河公主,但却都是认识袁氏的。袁氏,长房正妻,正一品右丞相之妻,日后便是国公夫人,何等尊贵,让她扫尘相迎的人,又该是什么身份。

  人们自持体面,并不曾驻足停留。眼风却总会在不经意间扫过宋朝唯,好奇心人人都有,人人都是难以抑制。

  宋朝唯点了点头,人太多了,闹得让她有些儿心烦。

  国公府在京中不算小,花亭竹廊皆是诗情画意,装潢摆设俱为千金之物。皆是俗物,却不显俗气,又添风情,底蕴一眼便可知。段氏一族本是名门士族,在朝中风生水起,这些年更是登峰造极的权势赫赫。

  自然,这些都与皇恩浩荡有关联。且不论段氏男儿风采如何,只说明德皇后段袭音为段氏嫡长女,而今上生母,已逝的荣贤太后也出自段家。天子的国丈和外祖,是以段家与皇室的关系,亲无更亲,密无再密。

  这些与宋朝唯都无太大关系。

  明德皇后生下她与太子,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她是在皇帝的臂弯下长大,体弱多病,又是皇帝的心尖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曾出过乾清宫。直到九岁时,修筑关雎宫,皇帝才念念不舍地放她进去。

  是以,宋朝唯与蒋国公府,也就是些许亲情联络着,并不算常见。

  而等她年龄大些,晓得事理了,常常出门溜达,便是想要脱离父亲的掌控,满足一下口舌之欲。只是她不爱参加宴会,她去了让主人家又喜又愁,且那些吃食,实在算不上合口味,甚至于比不过城南小巷里的糖葫芦。

  只有蒋国公府。宋朝唯的口味可能随了明德皇后,而明德皇后又是在蒋国公府长大的。

  点心、汤羹、菜式,都太好了,甜的刚刚好,浓的也刚刚好。无一不好,无一不妙。蒋国公府的厨子,约莫是受过神仙点化的。

  这便是宋朝唯长大后总会来蒋国公府的原由了。

  正厅有些儿远,宋朝唯走了好一会儿,差点都想唤人抬来青辇了。国公府什么都好,就是不大不小的让人烦恼。和她家不太一样,走起来路来时间太漫长,抬凤辇显得有些过了。

  总归是到了。蒋国公与蒋国公夫人此刻都坐在正厅。虽都是正一品,又有亲缘关系在,然而公主为君,国公是臣,二人一块儿问好。宋朝唯盈盈笑着同他们贺寿,又问了安,只字不提其余。

  明德皇后是国公夫人唯一的女儿,比不得男儿粗养着。国公夫人在皇后身上耗费了许多心血,捧着抱着,皇后早逝是夫人心里说不得的痛。所以对于宋朝唯,夫人每每见到都是将涕泪忍了又忍,关心至极,事无大小的一一体贴问过。宋朝唯见惯了这些情浓之态,也就当做自然了。柔和笑着回答了,又温声慰问了老人家的体魄。

  宋朝唯也不欲久待,来见国公二人的宾客还有许多。正巧就见一个男子领着一人缓缓而来。男子着牙白衣衫,如今金陵贵族便喜这样清淡脱俗的颜色,穿在身上风雅至极。而这个男子,显然将牙白穿得很好,一眼望去正是神仙姿态,芝兰琼华,目若朗星,春风化雨而不显阴柔。

  “殿下。”男子看见了宋朝唯,柔声问安。

  宋朝唯启齿微笑,“彦哥哥。”

  这是长房嫡长子,袁氏唯一的儿子。现年十九,不及弱冠,有名段彦。金陵榜上有名的贵公子,虽年岁不大,但才名不浅,最是风靡金陵的少年郎。这与高居宫城的宋朝唯关系也不大。

  宋朝唯虽是女儿,皇帝却也把她塞进了太学院,而她同段彦关系好,主要便是,段彦与她一块儿在太学院上学。然,太学院的学生也并不少,是以最主要的是,段彦总是给她偷偷带小点心,瞒着父皇的那种甜滋滋的小点心。而且,宋朝唯天资聪颖,却懒得异常,那些年的功课也多半是段彦仿着她的字迹写的。因此,段彦能写出一笔同她一模一样的字,连太学院的老先生都分辨不出。

  后来她觉得自己已经学完了,深藏功与名,及笄后便没有去过太学院了。而段彦却还在,总还会给她拿小点心。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的表哥,再也没有了。

  这是正厅,也不是二人叙旧的地方。问了一句好,便没有再说话。有新客至,宋朝唯便准备说句安离开了。国公二人便笑着说让她好好玩,不用拘束。宋朝唯一一应下。她挪了挪步子,国公夫人的贴身侍婢在前头带路。

  路过了风姿凛然的段彦,她耳垂上的东珠在不经意间被春风吹落,宋朝唯便见它落在了地上。从月弯腰准备去捡,却被另一只手夺了先机。那手修长而白皙,一看便是读书人的手,被玄色袖口遮住的腕子在一系列动作间被展露了出来。白皙过了头的手腕上有一道伤痕,瑕疵得太过明显,而因为年岁久远,早已看不出是被何物所伤。

  可是宋朝唯知道。

  而且还和她有些关联。

  “殿下。”温醇的声音在耳侧轻唤。

  宋朝唯回过神来,面前人面容清晰,眼眸明亮,她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声音平稳而疏和,“多谢舒大人。”

  从月上前自他手中接过耳铛。正厅内所有人都没有将这段小插曲当一回事。不过举手之劳,算不上掐媚讨好。舒参政最是风光霁月的一个人,才不会故意将女孩儿的耳垂弄落,更不会故意伸手去捡小姑娘的明月珰呢。

  宋朝唯没有再久留,只在一笑之中提步。与那人擦身而过之时,她不由得将眼风从他身上扫过。

  玄色的衣衫,佩玉整齐不失礼。

  宋朝唯别过了眼。全金陵人都爱素色,都喜欢干净而清朗的颜色,偏他一身黑漆漆的。

  穿黑衣服的老乌鸦。

  她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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