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8


  寒暑交革,岁月忽易。

  柳絮伴着春风吹落在宋朝唯眉睫,纷纷扬扬像是漫天飞雪。

  而彼年别离时正是大雪纷飞,吴郡罕见的雪压冬云。

  宋朝唯忽然意识到,这时与那刻都不是黄粱一梦,并不是她眨眼的瞬间,而是延载四年到延载十四年的十年,是他真切守望了的十年。

  十年了。

  吴郡的月亮没有变,她也没有变。

  可吴郡老东家变了,他也有了变化。

  岁月驶过并不是没有留下车辙痕迹,只是不曾从她这条路经过而已。

  柳絮纷飞下,玄色衣袍的人玉树临风,发上簪着的拒霜也不损他半分风仪。春秋冬夏,寒来暑往,他目光依旧温柔,只是温和的目光之下潜藏着的是恐惧,傲然平淡下掩藏着的是胆怯。宋朝唯心头忽然涌上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

  这位立在她面前雅量非凡的权臣,远远望着确实不再是那个在她心里的寡淡少年。

  可她知道,人什么都能作假,唯有心里眼底的情谊做不得假。

  十年终非一晌,沧海能为桑田。少年早已不是当年模样,面容已改,身态也变。唯有一颗心仍旧赤忱,唯有相思温情不变。

  他目光神态太过伤怀,久别重逢便被心上人说年老,该是不好受的吧。饶是宋朝唯再怎样的没心没肺,也觉得自己有些直白了。到了他这个年纪,最不想被人提及的,便该是年龄了。即便是嫌弃他老,多给他送些滋养补品就好了,到底是自己喜欢的人,直晃晃说出来的确是伤人。

  宋朝唯想了想,终是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轻扯了扯他的袖口,放柔了声音道:“你别难过,刚才柳絮迷了眼,我迷糊了。你现在很好,真的,缺什么补什么,多吃些就好了,我不嫌弃你。”像是证明自己话语的真诚,她又着重说了一句:“我真的不会嫌弃你的。”

  小姑娘娇娇软软的声音,像是在安慰人,却压根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人,雪上添霜。

  只是她能开口便已经很好了。

  舒庭冬在不曾见到她的这些年,一直在想她其实会是个什么模样。十年间,除却公务繁忙,闲下来的时候便总将那些年留在脑海里的记忆,炒谷似的翻来覆去,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去看,去回想。

  那些年,他们其实从未有过任何身体的接触。因为知道,恪守着男女大防,不曾有过半分逾越。能回忆的便是她的一颦一笑,她曾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再不曾回过吴郡,其实那张脸已经模糊了,深刻在心里的只有情态。

  他相信,那个灵魂是那样的生机勃勃,定然是个活泼讨喜的姑娘,必不会是垂垂老矣的阿婆。年龄且先放下,便会去想她的面容、家世,该是娇养才能养出这么一个纯洁天真的小姑娘,又因为天真,便必然不是世家大户的姑娘,世家大户多阴私,嫡庶关系恼人的很,且世家对于贵女要求极多,端淑温贤无一不可少,事事以家族荣耀为先,再如何的不稳重也不会同她一般。那便只能是家庭和睦的小门小户,花汁蜜糖养大的小姑娘了。

  该是圆圆的小脸蛋,杏仁儿似的眼,弯眉长睫,配上她灿烂的笑容,眉开眼笑便是十二分讨人喜爱,天真活泼的小家碧玉。

  这并不是愿望,是他这些年的猜想。

  但他其实还想过许多,好的、不好的都有。丑陋,貌如东施,其实没事,他喜欢的是她,是她的灵魂。贫穷,家贫如洗,但也无碍,他青云苦登,为官多年总能让她同她一家人过上富贵的生活,想要什么便得什么的日子,日后还能为她争个一品诰命夫人的荣誉回来。

  总归只要她在,那什么都好说。

  而今寻觅得终,她终于回来了。

  金枝玉叶,不赀之躯,世上顶尊贵的公主。天姿清绝,端丽冠绝,人间最出尘的瑶花。

  尊贵而美丽,是皇城君主掌心捧着的娇柔明珠,是金陵城里无数少年郎君追捧的对象,比他设想的每一种模样,都好上许多。

  只是太好了,好到他会害怕,像是重新回到年少软弱无力的时候。经历千万磨难,官场打拼多年,千锤百炼后的他,在此刻仍旧害怕,怕这是他拼尽全力也握不住的无根风,是耗尽所有也捞不起的水上月。

  舒庭冬垂眼看着他面前的小姑娘,笑容娇美,眼眸如星,因为怕他伤心,正在说着劝慰的话。他便又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了。万物都变了,只要她的心仍旧不变便好,只要她不会厌烦嫌弃,他又何必如闺中怨妇般自垂自怜。

  走一步看一步,人心又怎么会那样善变。

  “我知道的,没事,闹闹不必忧心。”他低着头,将她落在肩头的几缕青丝缠在了修长的指尖,她发丝同人一般,有些软,且柔滑的过分,根本绕不住。他便像一个寻到了心仪玩具的稚童,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实在无果。

  “你做什么呢。”宋朝唯一直在注视着那双捣乱的手。

  舒庭冬清冽脸上露了个柔软的笑,温声说:“终于能碰一碰你,心痒难耐,又怕你道我无礼,只好亲亲你的发丝了。”

  亲昵的话宋朝唯听得多了,此刻便没有一点儿面红耳赤的模样,她只是促狭道:“我记着你以前可没这城墙厚的脸呀。看来不仅年龄渐增,脸皮也渐厚了,是不是里头的芯也换了。”

  “你都说了年龄渐增,你瞧你又这般年轻貌美,若还顾着颜面说不得几句好听的话,让你明白我的心,若你不要我了可怎么是好。”舒庭冬便感慨道。

  宋朝唯点了点头,一本正经:“也是,那你最好每日说上个二三十句,不然我的确是会不要你的。”

  “对啊,为了闹闹欢喜,颜面什么的都是身外物。”舒庭冬正色庄容,义正言辞的说着,“何况,这么些年终于寻到你了,我这是情难自禁。”

  宋朝唯不迷糊,明白这话的意思。

  她的思绪便又回到了明月笼罩下的吴郡钱塘。

  那些年,他们从来不曾有过任何身体接触。便是夜深了归家,她脚疼难耐,也是被家里唯一的侍儿搀扶着回家的。

  那会儿的身子不是她自己的,她知道,他也知道。

  在二人明白了所有心意后,舒庭冬在那样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说过这样的话,“闹闹,我喜欢的是你,不是表妹。所以我不能碰她。”他折柳而笑的模样宋朝唯至今都记得,他说,“若是我同她的身子没有了男女之妨,若是娶了她,往后遇见你,我该如何面对你?”

  他不想要一时的欢愉,更害怕有朝一日遇见宋朝唯会后悔遗憾,知道这个姑娘不属于他的年代,更明白她迟早会离开,魂与身不是一个人,恋上的是那个魂,便不去想那寄居着的身体,总归不是真的,也不是他想要的。宋朝唯也深觉如此。那时她心下总隐隐觉得,她不可能一生都留在这个烟雨朦胧的江南,不可能一生都是舒庭冬的表妹。果不其然,她还是回到了金陵,还是独一无二的宋朝唯。

  宋朝唯还未来得及感慨一两句,便听舒庭冬说:“闹闹,你这头发好看的很,剪一缕给我咱们俩缠在一块儿,我也不担心你会忽然就走了。”

  正准备温柔慰问他的宋朝唯一听这话,柳眉一挑,断然拒绝:“不行。”

  顺手还将他不太规矩的手狠狠拍了下去。

  想动她的头发?除非她头断了。

  她头发生得这样好,便是父皇要一根拿去做纪念,也是不依的,更不必说一缕了。

  自己秃了还想带着她一块儿秃,呵呵。

  宋朝唯觉得这人实在不怀好心,说不准适才的温柔小意都是为了她这一缕头发。正想开口说话,还不曾开口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了声音,是在喊她的名字。

  喜怒不辨,声音却十分的熟悉。

  宋朝唯抬眼望去,身姿挺立,青色衣衫是她本该在东宫吃竹子的同胞哥哥。

  她以为他不会来的,没想到居然在这儿见到了。她提着小裙子卷了一阵风过去,亲昵地开口,将立在烤肘子前的心上人忘得一干二净,“哥哥,你怎么来了呀,不是说不来了吗?”

  太子低头轻抚了她的肩,似是要将什么污秽尘埃拂去,柔声道:“等会儿天黑了,我怕你害怕,来接你回家。”

  “啊,特意出宫接我啊。”宋朝唯紧抱着他的手臂,笑容璀璨,甜甜的说了一句:“哥哥你真好。”

  太子只是轻柔摸了摸她的乌黑头发顶作为回应,塞了一块新得的玉佩到她手上,又将目光挪向同他问安后的舒参政,清雅的笑容:“想不到参政也喜欢这样的东西,孤还以为如参政这般高风亮节的人,该是饮食清淡,恨不得喝风饮露才好的。”

  话有些儿刺人,从他口里说出来,却没有半分显现。自然而然,只是随口一句的疑惑,没有半分不妥。

  舒庭冬将他眼风扫来的冰冷寒风全然忽略,似看不见他隐暗着从眼底落下的锋利刀刃,淡然而应:“殿下高赞了,臣也不过凡世之人,哪能餐风食露,自然也有偏好的。”

  太子含着笑的凤眼扫过他同身后的东家,随即又笑了笑,像是似有所悟,惭愧道:“诚如参政所言,是孤有了偏见。”言罢也不听后言,只同舒庭冬告别,温和而疏淡“起风了,孤同皇妹先走一步,参政自便。”

  舒庭冬便颔首恭敬送行。

  兄妹二人挨在一块儿,亲密无间。他的小姑娘正全心把玩着哥哥送来的新礼物,黄鹂鸟儿似的叽叽喳喳着问哥哥这啊那的,没有半分回头的心思,慢慢乘着玉辇,消失在了柳絮之后。

  他抬起头,艳阳正好,春风拂面。

  没有半分落日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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