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风动

　　藏书楼由一个其貌不扬的侏儒守着，第一次来的人还要跟他过招，赢了才能进去。守楼人将将到朱乔膝盖，须发花白有些年纪。

　　昨夜朱乔来时什么也不知道，恐怕打扰了他休息，因而他出手颇为狠辣，又像个哑巴一样一言不发，无声无息地袭向她背后，好在她反应奇敏躲开了。然而他身材矮小灵活，实在难缠。朱乔与他绕了百招也没讨到半点便宜，最后情急之下使出了一直没揣摩透的苍山派的掠影步，一人成阵困住了他，这才点到即止。

　　进了藏书楼，忽然瞧见有细长人影在四壁摇晃。她心一紧，便见谢微尘漫步于书架间，墨发披散在宽大的月白长袍上，孱弱而慵懒。还有那个绿衣侍女玲珑，提着一盏灯跟在他身后。

　　明明只是一日未见，为何竟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思绪。

　　谢微尘侧身见到是她，浅笑道：“你来了。”

　　朱乔见他在幽幽灯火中一笑，虽沉郁而淡漠，光辉却盖过烛光，直与日月相媲。她不禁懵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僭越，竟然直直看着他都不知道行礼。

　　她急忙低头：“拜见公子。不知公子在这，小的打扰了，这就退下。”

　　“不必，我只是来找本书解解乏，正要走了。”

　　她懊悔自己没早点来，不过也不晚，好歹赶上一面了。

　　玲珑意味深长地挑起唇角，随即又沉下双眸。

　　谢微尘说罢继续不急不缓地在书架间浏览，朱乔抿了抿唇，不好退下，只得硬着头皮就近拿本书翻翻。

　　不一会他走过来，将手上几本书递给她，朱乔惶惑地看了看他然后接过来，都是黄老之学。

　　“习玄古派的武功，一定要谨防走火入魔。”

　　“是，小的驽钝……”

　　“这些书或许有益。”

　　她一怔，心间仿佛流过一条涓涓细流，又像挨了一道细微的闪电，酥麻而柔暖。

　　原来他刚刚，竟然是在给她选书吗。

　　“多，多谢公子。”她又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朱乔懊恼。又见他手里还留着一本叫《广异记》的书，应该是他自己看的。

　　“其实……”她支吾着，谢微尘见她欲言又止，“嗯”了一声，静候下文。

　　朱乔挠了挠头，鼓起勇气道：“其实小的只会看武谱，这些都看不懂，字也认不全的……”

　　谢微尘久久未语，她越发压低脊背，局促窘迫。

　　“那便先不看了。”他语气依旧平淡无波，然后带着玲珑离去。

　　朱乔转身看着紧闭的大门，又看了看手中厚实的书，失神地摩挲着老旧的书皮。

　　她又看了一夜书，实在看不懂，后来又找了本《广异记》。这倒是本有趣的故事书，她囫囵吞枣，半懂不懂看得津津有味。

　　后来春雨楼请了教文武技艺的各种师傅，楼奴可自由选择学习，外界都笑谈春雨楼要改行做书院了。朱乔喜出望外，便从识字开始学起。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隔着围墙听着外面的喧嚣车马、酒楼的熙来攘往。转眼她在春雨楼已待了七八个月，内力逐渐变得正常。

　　春雨楼藏书之多、武学之精远超悬月楼，阴阳宗之奥义更让她欲罢不能。这段时间以来，她潜心待在暗房里钻研，如非当值或者遇到突发情况，几乎足不出户。

　　明水正在暗房前转悠，门出乎意料地开了。

　　暗房设立在地下，灯火幽暗，朱乔一身黑衣显得瘦削的脸十分苍白，像一道淡淡的影子印在粗糙的石墙上，又如飘忽的鬼魅。

　　明水吓了一跳，惊讶道：“咦，今日怎么想出来了。”

　　自春雨楼请了师傅以后，朱乔进境飞速，明水再也指点不了她，反而经常来找她请教。

　　“今日是我当值。”朱乔刚要走，忽然顿住，站在那里奇怪地看着明水。

　　总觉得她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明水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扯了扯脖子上的丝巾。这一扯，终于让她找出不对劲的地方。

　　朱乔伸手拨开丝巾，纤细白皙的脖颈上有几处斑斑红痕，她指着疑问道：“这是什么，这个天就有蚊子了吗？”

　　明水面色一凝，随即笑道：“不是蚊子，是一种小虫。”

　　她有点慌张地抓了抓，朱乔有些疑虑，又说不上来，也就没当一回事了。

　　“走吧。”朱乔径自走在前面。

　　身后掌风忽起，向她右肩捏来。朱乔头也不回，伸左手攥住她的手，轻轻一转，便听明水急忙叫道：“好疼好疼！”

　　她放开手，继续走着。明水摸着手腕跟上来问道：“你好像也没怎么使力，怎么就那么厉害呢？”

　　“阴阳互克，借力打力。”

　　明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睛转了转。

　　出来就是花苑，冬末春初，积雪尽消，百花含苞待放。远远见到一白一绿的身影走来，那缕蛰伏的真气又蠢蠢欲动起来。静若止水的心倏地一抖，她随明水垂首跪在路边，等候那抹冷香路过再飘远。

　　他们似乎才从外面归来，身上裹挟着彻骨的冰寒，冷香尤为凝重，让她想起了那个冰洞。

　　来人停下脚步，衣摆驻足于眼前。解冻的池塘里荷叶迎风而举，翠华如盖，锦鲤在绿叶间追逐嬉戏。

　　她在清圆的水面上瞥见了他的倒影，游鱼深潜，圈起层层涟漪。他拥着一件厚重的银狐裘，愈显身形纤弱、脸色苍白。

　　“是你啊。”久违的春水般低沉轻缓的声音。

　　她一愣，下意识抬起头。高大而纤瘦的身影遮住了日光，她只看到肆意披散流泻的如瀑墨发，那张桃花般的面容比春光更明媚倾城。

　　她恍惚想起在悬月楼初见的时候，恍如隔世。

　　月白广袖一扬，朱乔倏地感觉自己被一只柔软的风茧包拢，头发衣带在杨柳风中舒展飘摇。

　　是风！她陡然领悟过来，想起当初初识，就是这样一股风将她带出山洞……原来他的武器是风？

　　玲珑和明水显然没想到他会出手，明水更不知其中奥妙，只呆呆看着。朱乔惊异地看向谢微尘，那双原本淡漠空灵的墨眸此时盛满清浅和煦的笑意。她恍然，开始运功抵抗这股柔韧的风。

　　彼时她修习正阳掌已小有所成，师傅说她天资高，又勤奋，体质也合，一年能抵人家三年。

　　飞速出了几掌，却总扑了个空。即使偶尔碰巧打到那股无形的涡流，它总是立刻就灵活地散去，然后在别处重新聚集。

　　风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柔和地涌来，竟从脚下将她整个人拖举起来，微微离了地面。

　　她从未见过这样玄妙得近乎神力的武功，一时新鲜好奇盖过了畏惧不安与争强好胜。顺其自然地伸展双臂，感受到那风顺着因谢微尘的到来而苏醒的真气，化作了一道道水流般的风柱反游向谢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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