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岁
万华幼儿部，中班。
班霸是个小胖墩，个子最高，块头最大，小小年纪就能吃五碗饭。唯一的缺点，大概是声音有点娘。老师不注意，会以为是个女孩。
本来日子过得不错，直到来了转学生。
叫叶葵。
女的。
绑两个辫子，松散的头毛乱飞。痴呆呆的，和谁说话都奶声奶气傻不拉几。抢她的酸奶，也只会鼓着腮帮子吐口水，既不告老师，也不搬家长。做到这份上，班霸同学也不好再欺负。每日抢完酸奶，塞个香蕉补偿她。
小团子也吃得吧唧吧唧。
别说，还挺萌。
直到有天午课，向来坐在最后一排玩橡皮的小女孩，忽然发神经，炮弹似的发射到第一排。一掌把小胖子推到地上，骑上去，开打。
石头般的拳头，雨点似的落下。
小胖懵了。
懵完，发现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开始哭爹喊娘。
没一会儿，黑红色的鼻血开闸，奔涌而下。老师吓坏了，抱起叶葵凶道：“你怎么可以打人？”
小小年纪，痴痴呆呆的女孩忽然开光。
怒目而视，虎虎生风。
“他脱王嘉予裤子！”
班霸有个特定的欺负对象，叫王嘉予。也坐最后一排，就在叶葵边上。扶起死重的小胖，老师下去看。
果然，王嘉予光着呢。两条细细的腿挨在一起，瑟瑟发抖。
这样的天气，已经有些青白。
男孩脸红如锅底，脑袋低得要挨着桌子。
太不像话了。
老师吼道：“钟松波，你把人裤子放哪了？”
小胖哇哇哭着，一边擦鼻血一边指向垃圾桶。
一群小萝卜头围观完班霸的鼻血，又去围观王嘉予垃圾桶里的裤子。上面扔了不少垃圾，水果皮、零食包装，还有不知哪位好汉吐的糊状物。
裤子，俨然垃圾。
“哇——好脏啊！王嘉予本来就很脏了，还穿这么脏的裤子……”
“好恶心，好恶心。”
年幼的孩子，毫不在意地说着刺痛人心的话。
被箍在儿童椅上的叶葵，翻下来。三下五除二把钟松波的裤子扒了，也不管对方哭得跟杀猪一样。在老师同学的注视下，拿到最后一排，大声道：“你穿他的吧。”
钟松波同学一个顶三。
王嘉予就是根柴火棍。
裤子套上，得拉着裤腰才能避免曝光。
老师无可奈何，自费买了条运动裤让王嘉予穿上。请来代课老师，带着叶葵和钟松波去见双方家长。
教室里，清瘦寒酸的小男孩沉默坐着，紧紧捏住崭新的运动裤。
没一会儿，眼尖的人发现，最后面的穷鬼竟然哭了。
王嘉予。
入学两年。
被打被欺负一天按照三餐来，没人见他哭过。
就在此时大家才发现，这家伙原来不是不会哭。
人不可貌相。
熊孩子不可斗量。
叶葵看着小，战斗力简直是轰炸机级别。小胖子气不过，被家长老师教训过后，找了个机会请大班的老大替他出气。
然而两个人，愣是没按住这灵活的小崽子。
转眼回教室，小姑娘眼角破了，结痂，还捞着袖子写作业。相比之下，一瘸一拐的小胖已经打电话叫家长来接。
从那以后，中班的人就知道。
班霸惹不得，叶葵不能惹。
这个小朋友不仅人虎，家长更虎，据说当天她妈在办公室乐得拍手叫好，说女儿做得对。哪有点家长的样子，怕不是比小孩更疯。
王嘉予的家庭条件很差。
别人都有保温饭盒和水杯，他就只有一个瓷口缸。吃饭是那个缸，喝水还是那个缸。穿的不合身，要么太大像套着口袋，要么太短显得滑稽。有时候还是明显的女装，带着洗不掉的污渍。
林知悦见过一次，摸摸女儿的脑袋，让她好好照顾这个小朋友。
叶葵点点头。
从那以后，粉红色的芭比保温杯，变成两人共用。
她去接水，分给他喝。
小团子拍拍王嘉予的肩膀，一副你这个宝宝什么都不懂的样子，郑重道：“妈妈说女孩子不可以喝冰水。”
虽然清秀，但仍然是男孩子的王嘉予，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天气特别冷的那两天，小团子就拉着他的手揣在包里，焐着。林知悦常这么做，年纪尚小的女孩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对。
王嘉予常穿一件老旧的棉衣。
其实很暖和。
但是她衣服上淡淡的甜香，还有软乎乎的小手，让他不想也不愿拒绝。
没有人关心穷鬼。
她是他的英雄。
班上的同学开始疏远她。室外活动时，女生拉帮结派，不肯和她组队。
本来只有他一个人是被欺负的对象。
现在多了她。
有点自责，有点窃喜。孤单的滋味让人生出不该有的情绪，王嘉予觉得自己心眼真坏。
这样下去可以吗？
把她拖入自己这个泥潭可以吗？
直到其他人开始传谣言，说他们玩亲亲，王嘉予才下定决心，远离她。
地板用粉笔画上楚河汉界。
女孩橡皮掉了，不借，也不帮忙捡。
两人从每天叽里呱啦到一句话也不说，只用了一个星期。钟松波同学拿着书本卷成的话筒，站在讲台上大声吼：“叶葵被王嘉予甩了，叶葵被王嘉予甩了！”
小胖没喊两声。
又让叶葵给打了，趴在地上哭爹喊娘。
叶葵生气了。
很久，很久都没理他。
王嘉予也没再找她玩，又变成一个人。
不过钟松波同学让叶葵核能打击两回，已经洗心革面，打算夹着尾巴做个好宝宝。是以，食物链底端的穷鬼孤单归孤单，也没人欺负。
穷鬼不配有朋友。
穷鬼不配有英雄。
这些，他都明白。
偶然听到班上几个坏心眼的家伙，骗叶葵去背锅。
愤怒涌起。
那一刻，王嘉予发现：
她被人欺负，比他被欺负还难受。
不想看到明亮的眼睛熄灭，不想看到卑鄙的人得逞。
愣是躲在杂物间，避过父亲和老师，默默等到傍晚跟到集合场地。他拉着她，不愿让她去冒险。
许久没说话，女孩并没有冷落他。
眼睛亮亮的，反过来安慰：做人要勇敢有担当，不要怕。
还摸了他的头。
他是男生，当然懂。他的担当，就是保护她，保护她，保护她。
为什么面前这个人就是不明白。
三个男孩挡在他和她之间。
透过微凉的夜色，王嘉予只能看到她晃悠的脑袋，随风飘荡的头毛。越来越远，像是电视剧里，英勇就义，一去不返的烈士。
你是不是傻？
王嘉予很想问。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困扰着他。
后来才明白。
她是傻。
这种特质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勇气。
这世上，聪明人太多，就显得傻子，难能可贵。
好在上天偏爱缺心眼。
高年级的早不出来晚不出来，等他和叶葵躲到草丛才行动。
但是没想到。
更大的危险，直接瞄准叶葵的危险，正在等着他们。
长相奇美的男孩，站在暗处，懒洋洋看他们。像是等待猎物的毒蛇，丝丝吐信，缠到生机勃勃的小葵花身上。
小团子哭得气绝。
对方无动于衷，甚至还发脾气打她屁股。
王嘉予看过超能战士、铁甲雄英，知道邪恶必会被正义打败，却不知道现实根本就是强者的天下，赢的人就是正义。
对方比他们大，更有钱，还心狠手辣。
扔了他。
夹着疯狂嚎哭的女孩离开。
让高年级的按住无法动弹的王嘉予，眼睁睁看着他的火光让人拐走。曾经一直想要成为父亲那样清正廉洁的大人。这一刻，进入重重迷雾的世界。
看不到自己的方向。
礼品店，有一只大熊。
毛茸茸的，摸着很暖，和她很像。
放学回去，坐在老爸的单车后座，男孩搓搓冻僵的手，想要一百块钱。知道她生日起，就不吃早餐存到二十块钱。
雨很大。
落地起泡。
王雪松慌慌张张从前框拿出雨衣，给儿子穿上，自己则站在雨中。
十字路口的红灯很长，后方改道的汽车疯狂按喇叭，想让非机动车道上的单车摩托挪一挪，方便抄近道。
下班接娃高峰期。
没人想动。
抹掉脸上的雨水。男人踩在黑漆漆的泥水里，把单车挪到边上。
挥挥手，让车过去。
帽子下脸颊通红，皴裂。虽然只有三十多岁，却已经有了风霜。王嘉予知道，晚上父亲还要进山。
所管辖区有所学校，山洪把路冲了，只能靠人力运输物资。苦活累活没人愿干，还有生命危险。
但是王雪松不能不管。
他当初也是那座山出来的。
“爸……”
男孩喊了一声。
转过身来，给儿子拉拉雨衣，笑道：“今晚炒肉，嘉予想吃不？”
一个月只有三千块钱，大半给了市里的房租。
父子两人过得苦巴巴，吃肉还要挑日子。
如果不是妈妈非让他读这所学校，爸也不会累成这样。王嘉予到口的话咽回肚子，虽然小，但是心思敏感。想来想去，望着被雨渐渐遮蔽的城市，开不了口。
绿灯亮起。
摩托单车蜂拥而动。
汽车紧随其后，臃肿的街道慢慢活过。他的心，如在海中，浮浮沉沉。
-
“爸，我们为什么那么穷？”
望着忽然出现的儿子，男人把鞋拧干，挂瓷砖扣上。
摸摸他的头。
没说话。
老乡给了半框李子，很甜，就是有点磕巴。
洗两颗，哄孩子吃了。
王雪松坐在沙发上，抽了许久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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