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客人
我几乎快要睡着了，
隐约听到电话铃一下一下的响起来，又好像是门铃声，有人敲门？我不确定，越发要睡的沉迷，暖气很足，这一刻实在是惬意。
然而没有什么惬意，有人在打我的肩膀，像我妈或者我姐，“喂！”她们不留情面的喊我，丝毫不怜悯的把我从惬意之境里生拉出来。我只好懊恼的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
“啊！”我惊声尖叫——
“对不起。”那位叫醒我的中年人有点尴尬的道歉，手上是一盒牛腩盖饭，柜台上还有一个红油猪耳，我瞪着眼睛看了他有几秒钟，
“买单，”他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不耐烦的提醒我，
我这才彻底醒过来，环顾四周：我正在便利店里值夜班……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凌晨2点15分。我一边清嗓子一边拢头发一边站起来，拿起扫码器：
“滴！米饭要不要加热？”
“麻烦你。”对方说。
我转身把盒饭放进微波炉，“滴！两样30块，二十二点后七五折，总共是22块5；要不要来罐啤酒？”看着那盒猪耳朵，我进行了惯例联合推销。
“好的。”对方微微点头；
“冰的还是常温？”我打了个哈欠，刚才那段意犹未尽的短睡眠还没有褪尽；
“冰的，有劳；”
只好转身去另一边的冰柜里取了一听啤酒，心想你刚才自己怎么不一起拿上，又回到收银台：“滴！34块5，请问怎么支付？”
“叮！——”微波炉发出信号，我戴上手套把那盒昨天没卖掉的牛腩饭端出来，放在隔热垫上，又从柜台下面拿出一次性餐具放在旁边，柜台外伸过来一只手，捏着一张半新的百元港币，
“请问，可以吗？”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的男人：他看起来和我高低差不多，长相倒是周正，年纪在35岁到45岁之间，我没法判断，他穿了一件旧西装，是牌子货，买时肯定不便宜，但现在看上去就是一件，旧，西，装；
“可以吗？”男人好像是不满我的端详，又问了一遍；
“手机支付吧，支付宝微信都行，”我收回眼光，亮出了二维码。
男人毫无反应，木呆呆的看着我；
轮到举着二维码的我木呆呆，“有没有开通呢？手机请扫码！”我只好再次提醒；
“哦，没有。”男人完全没有在寻找手机；
我又看了看他的穿着打扮，联想他态度礼貌疏远，可是听口音不像啊，“不是大陆人？”我问，
“是，是，”对方连声回答，“不过是离开了有段时间，”
他似乎不想在付款方式上跟我纠缠太久，或者是对自己的身世不愿牵连太多，又或者是急于吃到那份隔夜冷饭，“小姐，我现在身上只有港币，请问能不能结账？”索性结束话题。
我看他是饿了，眼睛扫了三次冒着热气的牛腩饭。
“在这吃还是打包？”我撕下小票；
“在这吃。”他说；
“那您先吃着，等下我找好钱给您拿过去。”我指了指窗边的连排卡座。
男人道了谢，把三样食物摞在一起拿去了桌边，坐下来，一一打开，又回过头来朝我点头示意，这才拿起餐具大快朵颐。
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我的睡意被这一通折腾，消磨的差不多了。
看着两米外的陌生男人，我猜测他从哪来，他到哪去，他和我一样大的时候，在哪里做什么？会不会也是守着一家通宵便利店。
忍不住给自己的胡思乱想逗乐，这才拉开抽屉找零钱。
糟糕！Amy昨天下班带走了她的零钱袋，我完全忘记换零钱这回事了。
看着空荡荡的收银抽屉，只好不死心去翻我的包。
怎么会有好消息？包里漂亮的钱夹倒是在，可是打开了，里面孤零零躺着两张百元钞票，也不知道被遗忘在那里多久了，此外，还有几个钢镚，全部倒出来，也不过六块钱。
不远处发出一只胃咀嚼牛肉的声音，清脆的猪耳朵被咬碎的声音，咕咚咕咚啤酒下咽的声音，端起餐盒清理最后一点米的声音，一餐酒足饭饱结束的声音；男人也许就要再次回到我柜台前面的声音发出之前，我喊了他：
我想到手机转账找零给那个古怪的男人。
我一拍脑袋：虽然他没有开通，我可以帮他呀！
“先生，我这里零钱不太够，你刚回来可能不太了解，现在中国都用手机付款，非常方便，我帮您开通手机支付好吗？找零我给您转到手机上，你可以体验一下，保证以后都不想再取现金了呢。”
吃完饭的男人坐在座位上看着我，愣了愣。
“请你把手机给我，只需要做几个设置，你不用管，我帮你好了。”我完全不介意面前这个落伍的老人家麻烦，慷慨的提着建议。
“不用了。”男人站起身，拎着他的黑色旅行袋准备离开，真是个古董！
“那明天我换好零钱，您路过的时候来拿吧！”我喊起来，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不想背上贪便宜的坏名声。
“下次来再消费好了。”他对我笑了笑，朝门口走去。
我叫住他：“哎！下次我不一定当班啊，你什么时候再过来？”
这位大叔回过头对我笑了笑，一言不发推开玻璃门，走进了黑夜里。
守夜的第一天，就遇上这么一位怪物。
熬夜肯定是女人的毁容之最。
转眼到了我值的第六个夜班。
到这天我的脸上疯狂冒出许多痘痘，不客气地说，像是一把玉米粒洒进一盆面团里，凹凸不平的样子让我不想看镜子里的自己。
索性带上了口罩，坐在柜台后面寻思这夜熬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凌晨3点半，门口的风铃大声响起来，夜风卷着一个女人拉开了玻璃门。
我看过去，是一个年轻女人，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大衣，她头发凌乱，嘴唇干裂，一只手缩在长长的袖子里，另一只手一进来就在收银台旁的小型货架上快速翻找。
“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我忍不住摘掉了口罩说。
女人看也没看我一眼，“有创可贴吗？”
我拿起一盒对她扬了扬；
“有没有纱布？胶布？和碘伏？”女人急匆匆的再次问。
一阵紧张的气氛缓缓的飘到我的周边，我看了一眼柜台下面的报警器，确认无误它在那里，然后把女人需要的东西——摆在收银台上——“啊！”我小声叫了一声。
女人立刻看向我。
我指了指她缩在袖子里的那只手，血正顺着袖口滴答、滴答的往下流，浅木色的地板上湮出小小一坨红砖色的印迹，随着女人向前一步拿住柜台上我摆出的医用品，一脚无所谓的踩在那坨红砖上把颜色蹭开了。
“你……”我不知所措。
女人没有说话，索性撩开袖子，伸手手臂——天哪，一道长长的划痕从她的胳膊上割过去，足有二十厘米长，血就从这道缝里点点滴滴冒出来。她撕开柜台上的消□□棉，把流到指尖的血擦掉，又抽出一块擦拭伤口整体消了毒，接过我递上去的云南白药喷了一遍，然后拿出纱布一圈一圈把受伤的手臂缠起来。
“帮我一下，”她叫愣在旁边的我。
我连忙撕出胶布，帮她在手腕处粘住了纱布。
“谢谢。”女人面无表情地说。
“不用，不用。”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满心好奇，又无从开口。“要不要去医生缝针？”看着她处理好伤口，重新穿上大衣，我不放心的问。
“没必要，伤不深。”女人的口气像一个冷酷的杀手。
我为自己的设想吸进一口凉气，夜色下的此刻，巨大的孤单没头没脑的压在我们俩的身旁。
“我被家暴了。那个畜生喝醉了酒回到家里嚷嚷，我怕他吵醒女儿，让他去客厅，他不肯，我们推搡的时候打碎了玻璃茶几，我的手被割破了。”女人说到这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也是她走进便利店里正眼看我的第一眼，这一眼对视，我发现这个女人长的非常漂亮。至少绝对楚楚动人，她未施粉黛，但也许纹了眉毛和美瞳线，姣好的皮肤发出瓷器的白和光泽，凌乱的发型丝毫没有妨碍她无声息的散发自己的魅力，我深吸一口气，想象那个她口中的——畜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她才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女人走到便利店中央，从货架上拿起一罐婴儿奶粉，
“女儿如果醒来看到我不在会哭，我要赶紧回去，麻烦你，”她象征性的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出门太急我没有带手机，钱算好，抽时间我再送过来。”女人平淡的说完，瞥了一眼放在收银台旁边的避孕套，拿起一盒装进口袋里，“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谢谢。”便裹住大衣往外走去。
留下我在柜台里照样不知所措。
凌晨3点三十五，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有一搭没一搭的响着，我看着柜台上拆开用了一半的纱布，胶布，消□□棉和云南白药喷剂，不知道刚才是不是真的走进来一个被老公打的漂亮女人。
地上被踩了一脚的血迹就像这个秋天流行的枫叶色口红，在屋里的暖气下渐渐干在地板上，提醒着我：是的，没错，是真的。
在我完全懵住呆在便利店里的时候，手机响起来，丁丁给我发来一条微信，
“下个月H城有个为期一周的车展，凑六个模特到时一起过去。”
我被拉回到现实里。
用手机背面照了照脸，这一脸密集的痘啊！该怎么走到人前？
我决定无论如何不再上夜班了。
重新戴上口罩，用湿巾纸擦掉地板上的枫叶痕迹。出门摘掉那块“24小时营业”的灯牌，刚过四点，拉下卷帘门，关了灯，带着我的痘痘，结束了第六天的熬夜体验。
在朝霞还无影踪的时候，回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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