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张道白在去那座半山寺庙前，从城北走到城西，一路上卖了两只糖葫芦，拿着钱踏进了一家香火铺子。

　　铺子里只有一名无所事事的伙计，刚一开始见到走进铺子的张道白时，还以为来了大客户，很是积极，结果只见他看不见他买，一下子就兴致缺缺，随意敷衍了几句就回去继续出神。张道白在铺子里转悠，除了各种香火外，这个香火铺子连黄纸钱都不见，几只蜡烛燃尽烛火后倾倒歪斜的插在一尊手持金鞭的披甲神像下面，神像正坐堂中，铺子两旁全是香火，这个场面看的张道白啧啧称奇，也就差几个人跪在神像下面俯首，不然那场面堪称恢弘。

　　张道白在铺子里买了炷香，点然后插在神像跟前，俯身与神像说话，铺子里昏昏欲睡的伙计瞧着有趣，倾耳去听，却没有丝毫声响传出，又看了眼那边聊着天的人，不似作假，也没声音传过来，不免骂了句神经病。

　　张道白听着伙计的言语，只觉得好玩，与人家谈完后，依旧假装还在交流，戏弄了一翻伙计，手腕反转，将一枚钱币放在神像下方。正要出去，屋内出现一老妪，白发苍苍，脸纹如同树皮，沟壑纵横，老妪率先对着张道白作揖，说，若日后有事相求，望公子微开方便之门，说完便拿出一方灯笼，四方金匮灯，哟，好东西哦，张道白伸手接过巴掌大的四方金匮灯，别在腰间，没有与老妪多说什么，交易嘛，没必要多说，说多了反而让人猜忌，走出铺子前张道白从案台上取走了炷香，老妪见到顿时喜出望外。

　　扛着糖葫芦走到城门口，回首望去，街道之上香火熏人，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拍拍腰间的四方金匮灯，好大一尊神。

　　随即眉头微起，又迅速落下，张道白提起笑容，歪着脑袋，望向街头，那一处拐角里，一只瘦瘦弱弱的黑狗，悄悄探出满是污血的狗头，一抬头就见到张道白笑眯眯看着它，微微退后了一步，似乎感觉到了眼前人与之前些许的不同。

　　张道白又招了招手，黑狗顿了顿，还是一瘸一拐的走向城门口那笑容和煦的少年。

　　见到凄惨无比的黑狗，张道白还是有些同情的，毕竟还是有点香火情的，见着它被捶破头，还打断了条腿，可怜巴巴的趴在脚下，便安慰的摸了摸狗头，提醒道，下次多注意还是有点机会的。

　　然后也不擦擦一手的黑狗血，扛起糖葫芦就走在前面，黑狗一瘸一拐紧随其后。

　　出城之后，踏上一条小径，不久便有一条能直达天听的石板路直通寺院。逐渐消退的余辉下，夕阳还是烫的天边像块烙铁，山丘的影子落在石板路上，由于背光，肉眼望去只见阴影下的山丘宛若披上了一件金黄纱衣，香客陆陆续续从山顶下来，又有一声声晚钟相送。

　　张道白来到寺院时候，已经没有香客了，黑狗在离寺院十米的位置趴着，在它眼中，这座寺院里每一缕袅袅香火，都是一道雷霆，万千雷霆奔走于周身，始终让它很难受。

　　进门后，张道白便把肩上的糖葫芦竖立在寺院正中的香火鼎旁，正在院中打扫的小沙弥赶紧跑过来，问，施主请香还是求愿，张道白拿出炷香，说既请香又求愿，麻烦小师傅去和主持说说，小沙弥双掌前推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我这就去叫师傅。

　　张道白在后面跟着，没走几步，前殿正好走出一个俊秀和尚，因该就是那叫藏的和尚，和尚对张道白行了佛礼，微笑着说，“施主不来也该是贫僧来见施主了，多年不见，施主依旧气质超然。”

　　“好说，那咱们走吧？”瞧着眼前藏和尚，张道白道不知道自己当时与他打的什么主意，只是见着和尚慈眉善目的，也就稍微放下了点戒备。

　　和尚点头，说了声好，两人走进大殿，殿内的灯火略显黯淡，一尊千手佛像立在殿内，下面摆放了四块蒲团，前殿的香客要去到后殿，需要从佛像左右两边摆放满烛火的道路上走过，和尚领着张道白从左边的道路走，一排排的烛光点亮了黑魆魆的路面。

　　一路上，和尚还算诚恳，告诉张道白当年约定的东西，他交给了别人，作为交换，他们应允了和尚的一些条件，和尚很抱歉，跨出殿门后，和尚说，施主如果再迟两日，待一切已成定局，贫身依旧会让施主平安离去，只是当初的约定就作废了，现在既然施主来了，那就是贫僧失了约。

　　和尚双手合十，静待下文。

　　张道白一脚踩在石阶上，回过头盯着和尚，看不出表情，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是心中却猛然冒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怒意，像一只饥饿的猛虎突然失去了嘴边的食物。石阶两旁花草芬芳，菩提翠绿，一阵轻风就使花草弯腰，树木乱颤，藏和尚就站在台阶下，低头不语，被轻风将略显松垮的袈裟吹的微微飘荡，尤若涟漪。

　　张道白摸了摸脑门，突然就笑道，“大师这是做什么，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嘛。”然后就坐在台阶上，有些出神了。

　　“阿弥陀佛，贫僧有一事相求。”藏和尚合十，再次作揖，从袖口取出一只木盒，“施主将来若愿意请将贫僧此物带出樊笼。”

　　没有回应，台阶上的张道白无言的坐着，和尚也跟着柱立在身旁，山下此时风光正好。

　　“那大师就先帮我回回神吧。”

　　寺院后最为高耸的殿外，和尚推开木门，窗格烛台一尘不染，里面高香林立，红烛闪耀，香火缭绕，最为该有的大殿中间，空空如也，无一尊佛影，藏在匾额“寂照真如”下伸出手，“公子请。”

　　前殿院门外，小沙弥坐在院外门槛上，好奇看着台阶下方不远处趴着的一只无精打采的黑狗，小沙弥手里捏着一块粗粮馍馍，他小口吃着，有时候会掰一小块给下面那只可怜的小狗，黑狗并不排斥，照单全收。

　　后来小沙弥就慢慢靠近黑狗，他本以为黑狗会防备，可是在他靠近时，这只受伤的黑狗都只是无精打采的趴着而已，连理他的心情都没有，小沙弥就蹲在黑狗身边，一边掰馍馍喂黑狗，一边自言自语的说话，大多　都是一些师傅如何，自己将来做了住持又该如何，那些香客如何如何诸如此类的家长里短。小和尚的世界就是这么大，从小到大也没踏出过寺院，只要每天都有不同人来上香他就觉得很满足了。

　　黑狗抬头瞧了瞧面前的小和尚，并没有觉得他傻，相反这样的赤子之心让它很是羡慕。它主动往小沙弥身边靠了靠，闭上眼睛，小沙弥身上的气息它很是依恋，只是突然的一瞬间，小沙弥的话停顿了，黑狗睁眼一看，差点吓坏了一双狗眼，只见刚上山时还绿意盎然的山丘，突然就从春季步入了秋季，叶黄树枯，枝叶纷飞。

　　本还笑意丛生的小和尚，笑容不减，只是泪流满面，望着枯萎不止的漫山花草，只能诵经不断。

　　后院殿门慕然大开，张道白先一步跨出，随之而出的还有一名垂垂老矣的和尚，和尚双手合十，“小僧谢过。”之后便走回殿里，轻轻掩上殿门。在前殿佛像前见到了，流泪不止，却了无恨意的小沙弥，张道白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小沙弥道了声谢，起身将他送到院子里。

　　在香火鼎前站立，张道白伸手拍拍香火不断的大鼎，笑嘻嘻的说，“跟我走吧，请你吃糖葫芦哦。”

　　说罢，转身和小沙弥挥手作别，那根柱立的糖葫芦随即自燃，宛若一根长香，炊烟袅袅。

　　张道白对铜鼎眨眨眼，一部迈出院门，身后随之两尊十丈的神灵法相现出原形，一尊金甲披身，火焰绕流，一尊赤膊裸衣，青龙附体，阶梯上的黑狗在张道白走出来时就已经站了起来，在见到身后两尊神相时，便生出了夺路而逃的心思，并不怪它，这是正统神灵对妖邪鬼怪的大道压胜。

　　张道白坐在黑狗身边，摸着它的脑袋，身后两尊神灵法相乖乖站着，后面从不关闭的寺院大门终于关上，可能从此不再打开。山下风景秀丽，春秋相映，张道白招了招手，那尊金甲火神，来到近前，张道白仰头看着他，火神低下头蹲跪下去，“你去中正街姜府，好好盯着那个姓姜的女人，必要时提醒提醒她，要学乖。”

　　然后，回过头向青龙水神说，“你去城北当铺，找钱老头把我的东西拿回来，他不给就算了。”

　　张道白说完，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看着金甲火神，嘿嘿笑道，“必要时候，剥了她的皮都没问题。”说罢，不给金甲神人回答时间，手腕翻转，一巴掌将之拍散。

　　“去吧。”

　　青龙神人，领命答道，是。随之也消散开去。

　　张道白和黑狗并肩走在石板路上，两相无言。

　　走了一段路，在进入小径之前，张道白突然说道，“我想和你合作一把。“接着微笑着和黑狗对视。

　　城南走马道上，停着一排排的车马，在最前面的一辆马车上，一位青年男子横躺着睡得正香，越过拥堵的马车群，诺大的走马道上，不知何时拱起了一座座的小土包，延绵到了视野尽头，拉近一看，哪是什么土包，这全是一座座的坟堆，视野所及，青山两岸墓碑林立，像是走进了乱葬岗。

　　马车上昏睡的男子，突然醒来，眼神直线延申，盯着一个方向，发现那让人厌烦的压胜气息逐渐消退，男子大喜，从脊髓抽出一根长杆不断抽打地面，一股股白烟涌起，无数尸鬼哀怨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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