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当汉王、天子还是皇帝？
“王后只需记得，您是王后，这汉宫所看之处，都是您说了算，就足够了。”
吕雉苦笑了一下，“是啊，我是王后，这是我夫君打下来的一片家业。当年我嫁给他时，他只有几亩薄田，拿出来让我耕种，我由此由一个经商的小姐，变成了会下田种豆的农妇，一种就是好几年。汉王不好在家呆着，每次出远门，都是我从娘家为他筹来盘缠，他对我只交待一句：为他守好这个家，照顾好儿女爹娘。那么多年，我就是那么过来的。现在，这个家竟然变这么大了，人也似赶集似的多了，更变得陌生了。”
“还好，王后依然是那个家庭主母，还在帮汉王照顾这个家，这个后方。”
“你有没有觉得汉王想让别人来照顾这个家啊？”
“如果汉王忘了，王后应该也记得，这么大一片家，可不仅仅是汉王一个人打下来的，王后也有份，王后的娘家也有份。”
“是啊。所以他老是觉得把这个家交给我了，其他就不需要再给我什么了。”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都苍老了。
“王后，你有这个位分就够了。你没听到王上在咳嗽吗？”
“王上今年多大了？五十四了？”
“五十五。”
她回过脸看了看一直跟随自己的美男子，风度翩翩又冷静无比，苍凉笑了一下，“放心，无论王上多大年岁，这个家我都会守住。即使以后没有王上的日子。”又叹了一声，“还好，我身边，有你。”
当天晚上，吕雉都以为刘季以后不会再踏进甘泉宫了，这所大宫殿就是他对自己半生牺牲的报答吧。唯一伤怀的是，他怎么可以绝情这么快，这么早？
持镜，看自己的容颜，真的不老，就是一副怨妇的模样。若他当年不举事，恐怕现在他也就自己一人，一有事就跑回家亲热地面对自己。那时，一个男人回来，讲笑话献财物，等待一个妻子的夸赞；现在他讲笑话献财物，等待一堆美妾的夸赞…….
她悲哀地抚面自泣，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传来的丝竹声像小刀一样在一片一片削她的心，就禁不住对着屋顶悲怆一声：刘季，何至于此啊！
然后那丝竹之声消失了.......呃，他们应该甜美相拥睡去了吧？
于是知道为什么寝食不安了，就是那些搔首弄姿的贱人们正大光明抢走了自己的东西啊！而他，连来安慰一下自己都做不到！
在折腾够了自己，快要沉沉入睡时，如梦般，听见室外冬儿小小又急促的声音：“王后，汉王来了。”
是么？在梦中，他来到自己榻前好多次了。
她把脸埋在臂弯里，臆想中那个心里有自己的夫君再次进来，抓着自己的臂膀，抚慰自己渐行渐凉的心……忽然就觉得身下之榻一下子陷下去了，有个清晰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
刘季！她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他竟真的不声不响地过来了！悲喜中，几乎不相信地说了声，“夫君，不是做梦吧？”
刘季摇着那花白的鬓角，在黑影中充满温暖地笑了一下，轻轻拍了下老婆的臀部，“吕雉啊，寡人想起你父亲了，我的老岳父，想和他说说话，没找到，就过来看看——”
“王上遇到事了？”吕雉本能地看着他。
刘季黑暗中点点头，重重叹了口气，是，遇到大事了！需要老丈人了。在这后半生波澜壮阔的人生路上，吕太公几乎是自己精神之路上的灯塔，以前只言片语间，他老人家就把以后该走的路点拨通了，作为白丁的自己只所以在不到十年时间，在屡战屡败的情况下还能每一步都能站稳，还能和霸王项羽打对攻，实在是心里早就有了宏阔蓝图。
项羽天时地位人和，为什么败？一是他年轻，二是他心里没有崇高的灯塔，或者有灯塔，但灯却没有被点燃过。而自己，在一把年纪四十多岁时，就被当作一匹千里马，被岳父吕太公那阔大眼界熊熊点燃，并灼然烧了半边天。也就是，我刘季只所以在天地之间大大立一个人字，就是我内心深处，早想立在这里了！
但现在问题出来了，马上要登顶了，该以什么样的姿势立在峰之巅啊？这个问题，从项羽呈败势时，就一直萦在心头，但从没像这几晚这样迫切，因为我刘季将很快变成刘邦了，以一个竖子、一介平民、一个一无所有的白丁登上宏阔的历史舞台，前无古人！但如何登顶很重要！若吕太公还活着，肯定亲若父子的两人又一通长聊，吕太公那是把他自己人生的大理想都挂在了女婿身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倾尽心血，就为看你在万人中央绽放万丈光芒…….
现在没有导师和知己的老丈人指导自己，这么私密的雄心又不能找臣子们商量；小妾们，平是嘻嘻哈哈，过过富贵日子，传传宗接接代，还行，那些腹浅的脑袋根本都没法与她们提。于是，人生的关键时刻，还是想到了更可靠的老妻吕雉，当年在沛县举事时，她一个娘们的一番霸气说辞就让自己心惊，这个女人自有一种机心和辽阔的视野，当初老丈人如此推崇她，都是有深意的。
因此，在昭华台睡不着觉的汉王就半夜三更从戚夫人身边爬起来，跑到甘泉宫王后榻上，要密谈老刘家的大事了。
“吕雉啊，”汉王的声音像以前在中阳里时那么亲切，以前的刘季又回来了，像谈孩子的成长和自家田地的收成。“你说，将来，我是继续当汉王啊还是当天子啊，还是当皇帝啊？”
吕雉一惊，项羽真的要一败涂地了么？
“王上的意思......？”
两口子就坐在榻上面对面密谋了。
“我的意思，继续做个汉王吧，封地从原来的巴蜀、汉中，扩大到中原，我就像那西楚像霸王一样，给很多有功的人封王封候。当然，我自己也是王，大汉王，顶多再做一把天子…..也就这样了。”
吕雉点点头，“如果不做汉王，不像项羽那样，做皇帝情况如何？”
刘季拍着大腿，叹口气，“如果做皇帝......其实皇帝该如何做，大家都不知道。我是这么想的，既然都不知道，就汉承秦制，就继承始皇帝赢政那一套东西，郡县制，皇帝一人说了算……但，有功的将士就不能封赏了。若不封赏：一，说不过去，那帮有功之臣肯定不乐意；二，我还怕，真做了这个皇帝也像始皇帝那样，当不长，最后弄个家破国亡，子孙断绝……”
嗯，的确是个严肃的大问题！
吕雉沉思了一下，“夫君，咱是一家人，我就说说我的想法，对不对，您参考一下。”
刘季赶紧点头，就喜欢老婆这种一本正经的样子。
“你与项羽比，你差什么？你有什么？换句话说，哪是你的优点，哪是你的缺点？您自己说说。”
刘季笑了一下，有点揶揄又有点小不满，“当初在楚营里，你不都在那毛头小子面前说清楚了嘛。”
“当时情况特殊，你别往心里去。我就实话实说，咱们一一分析：项羽是楚贵之后，打败秦国，夫君您就落一个名声，命好！但主要功劳要算到项羽头上，所以，项羽能当霸王，能分封天下，他有这个实力和资格！所以，他当霸王，三分天生，七分是他的能力。若汉王也走这个路，一，咱祖上不是贵族，也不是王族，没影响力，老百姓不认咱，没人知道咱老刘家是哪一号！二是，咱的实力，其实是咱人好，有一帮兄弟帮咱撑事，事成了，该封封，该赏赏，也是人家应得的。关键是，咱封赏了之后，咋办？项羽封赏过了，他分的那些诸候王联合起来，又把他给打败了；咱封赏之后，是不是那些受封的人再联合起来打咱啊？”
刘季点点头，“我也是担忧这个啊。”
“咱还没有项羽那两下子，项羽封的诸侯王联合起来，打到今天，四年了，才算有点眉目。咱封的诸侯王要联合起来反咱，咱都不一定撑过半年！”
“你的意思，继续当个大汉王，甚至做个天子，走不通？”
“咱一条一条的路先分析分析。如果咱走始皇帝那条路，夫君由汉王或天子，直接变成皇帝，坏处就是，老百姓到现在也不太清楚皇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秦始皇当了十多年的皇帝，他儿子又当了两年，其实老百姓还是稀里糊涂，但好歹知道一样：皇帝和最大的国王差不多。好处是，始皇帝是皇帝，夫君也是！始皇帝的爹不是皇帝，夫君的爹也不是皇帝！始皇帝的江山是将士打下来的，夫君要是皇帝，您的江山也是将士们打下来的！这样，倒也顺了。”
刘季点点头，“我就是怕，将来坐不稳宝座啊，老百姓不服，受过赏的人功臣，反过来又要开打，我都五十多了，折腾不起了。”
吕雉充满理解地看着自己了不得将要登上神位的夫君，“先顾眼前，兼顾长远。咱们不是周天子后裔，称天子名不正言不顺；咱们不是王族也不是权贵，当个汉王会有人不服咱；还是多想想皇帝吧，皇帝这个新称呼，能凭空落到嬴政头上，也能落到刘邦头上，流血拼下来的江山，不是世袭来的皇权，有人做过了，夫君您再做，名正言顺，路也好走得多。”
刘季听完，沉思片刻，一巴掌又拍在老婆臀上，呵呵笑着，“我老丈人不在了，好在我老丈人的闺女还在！吕雉，你等着，寡人要给你个皇后坐坐，不枉你跟着寡人受苦受难！”说着站起来就往外走。
吕身子一歪，扑倒在榻上，也只刚够抓着刘季拖地的衣衫一角，有点无奈，有点示弱，有点撒娇，又有点乞求，“夫君,今晚就不能在这里将就一下么？”
虽说的婉转，内心则是悲凉的，夫君，我要的可不仅仅是后位啊，一点感情也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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