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张良策

　　吕雉第一时间跑到娘家，找二哥吕释之商量。

　　吕释之是吕家背后一直韬光养晦的人，一直不显山不露水，还是一副优雅的文人模样，温和墩厚，一脸书香气，动不动还身体不适生个病什么的，其实是深潜！在吕家后院悄然等待一种使命的召唤！

　　吕释之不像大哥吕泽有波澜壮阔、令人叹为观止的征战功绩，但人极聪明，早嗅到皇帝在忌讳吕家，索性学起张良，要么悠闲在家，要么出入山林寻仙访友，反正就一心入了逍遥道派，过起了不问世事的小国寡民的日子。这是最好的自保。

　　刘邦对吕释之的这种不追求世谷权力的散漫行为还是颇赞赏的。

　　吕雉直接道：“你死我亡的关键时刻了，你外甥要过不了这个坎，我们吕家就此没落！我们的父亲，我们兄妹四人所有做出的努力，都是为别人做嫁衣！二哥，想法子吧。”

　　建成侯自有一种临危大局而不乱的稳性子，直接走向马车，“去找张良”

　　为何找张良？张良是汉王朝幕后的设计者，是真正世外高人，早把世道看透了，也把皇帝看透了。皇帝也知道张良把一切看透了，反而对张良有特别的期待，也有忌讳。妹妹想搞定乱局，一定要去找张良。

　　张良的府第就在长安的东边，比起其他大臣，就选在比较僻静的一角。张良无论到达什么地方，都是能冷静住自己，让自己休身养性的人。当年，韩信带五方诸侯国的五十多万兵马，乘虚攻破项羽的彭城时，五大王，各大将领，全都疯了一样兴高采烈去哄抢王城的各种珍宝、美宅美女，唯有张良走进城里，脱离大部队，找了一个安静的小院子，闭目养神，表现出对财富美女等身外之物的熟视无睹。

　　后来刘邦当了皇帝，分封各路将领，没有一个将领嫌自己分多了的，只有张良不为自己争功，甚至就此隐去。刘邦实在爱其才，不忍大才埋没于世间，强封留侯，意思是：请先生留下来助我。

　　留侯留下来，也没表现出对朝廷事务的热衷，就在自家朴素的小院，不是修习各种典籍就是悠闲地研究棋道，观测星相，栽培仙花药草，言行举止如世外仙人，全不是入世之人的蝇营狗苟。

　　就因为如此与众不同，如此与世无争，如此视名利如草履，刘邦就特别看重他，你不上朝没关系，朕就有空找你聊聊天，下下棋，某些事上听听帝师的见解，每每如获至宝。也因为刘邦如此看重自己，张良有时也觉得是一种压力，逃避压力最好的办法就是入山，不在家。话多了，总有说不到圣心的地方，少话最好的理由就是少见。

　　兄妹俩跑到留侯府时，张良像知道会有麻烦似的，正套上马车又要进山修行了。幸亏吕释之眼尖，一把抓住马的僵绳，不让走，“子房，下来，我有话说。”

　　张良就在马车里叹了口气，“释之兄，皇后，在下也没办法，皇帝这次是铁了心在和大家博命。”

　　“在下也愿意博命一试。”吕释之说完，一剑刺向马匹。那温良的动物竟嘶鸣着倒下了。

　　张良不得下来，“何必呢？”

　　“此马患有箭伤，早点结束痛苦是慈悲。子房兄可派人到我府上挑一匹。”

　　吕雉上前道：“子房哥哥是大汉草创的设计者，现在大汉的继承制度受到了考验，我们需要再设计一下。”

　　兄妹两人也很霸道，几乎一左一右把张良绑架着，回了侯府。张良的下人们看了，也不敢拦。倒是张良的小儿子辟疆拍手高兴，他一直是太子的玩伴，当然希望同读之友当上皇帝。

　　在书房里，被当朝的皇后和建成侯一左一右得逼迫，张良又无奈又好气，回身看着皇后，“若皇帝真要易了太子，皇后有何打算？”

　　吕雉牙一咬，“鱼皮网破！我们母子要等死吗？何况，我们大家舍命舍财奋斗了这么多年，难道就为了最后让一个歌伎的儿子坐拥江山？”

　　这倒让张良心念一动，作为曾经韩国五代丞相的世家子，自己拼尽一生都为光复韩国而来。现在，韩国恐怕复不成了，自己的第二使命，光复道家倒越来越有可能。在思维领域，在文化渊源上，自己是和曾经的吕太公同源，自然也和当今的皇后和建成侯同出一系。

　　张良看着窗外，静了片刻，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帝师帮我！”简直喜出望外。

　　“这法子管不管用，愚兄也说不好——”

　　“管用。你说！”吕雉很直接。

　　“皇后和太子想办法去商山请四位世外高人，他们被称为‘四皓’，在民间威望非凡，皇帝一直想请他们出山，但没有请到。请皇后回去，让太子给四皓写信，让四皓出来辅佐，可成一解。”

　　吕雉也听说过四皓的威名，只是从没见过，有这主意，如获至宝，对帝师大拜后，火速回宫。

　　当时太子宫所在的桂宫，灰蒙蒙的，已下起小雨。刘盈一直照母亲的吩咐，在皇帝面前表现出孝义谦恭。刘盈本是安静的人，自有一种自省的秉性，所以在为人品性上，皇帝并挑不出缺点来。皇帝不满的恰是你的优点，太过仁义礼让，没有强势的性格就虚怀若谷，怕将来应付不了悍臣集团。刘邦的意思无非是，你看，多强悍多聪明多能征善战的人物，你老子我都能应付得了，没有人敢在老子面耍滑头，你得有我这样牧野四邻的天子气才行。

　　但江山易改，本性能移。刘盈自知无法改掉自己安静仁慧的性格，就对父亲敬而远之。你越敬而远，刘邦就越觉得你懦弱且儒子不可教，就越对你怀疑，而刘如意却整天承膝欢下，那个在成长中没受过任何打击和伤害的男孩子，自然活泼和无所畏惧，越这样比较，刘邦越待见幼子。

　　所以吕雉到太子殿时，并没看到太子，倒是在花园里看到了和张良府上栽种的一模一样的草药。问太子的侍从，太子哪里去了。这边才报，太子已回，正从未央宫那边的方向过来。

　　吕雉就有点不痛快，心道为了你的太子位，老娘都快愁瞎眼了，你倒在外面一晃半天啊。但那个长身青衣俊雅男孩出现在自己视线中时，心里又不忍责备，只是板着脸问道：“你院中那株狭长叶子的药草哪里来的？”

　　刘盈本等着老娘的责怨，此时却心里一喜，“是黄姐姐送我的。”

　　“哪个黄姐姐？”吕雉心里不喜，心道这孩子，多看映雪几眼就够让你娘操心的了，这关键时刻怎么还有其他姐姐长姐姐短的。

　　“娘亲还记得吗？以前带儿子去长陵时，我们继续东走，在山野遇到的那位黄老先生，他有个孙女，懂医术，悬壶济世，常在山里采药。这是黄姐姐送我的药草。”

　　“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有心情跑出去？”

　　刘盈没有回答，低下头。

　　吕雉叹了口气，把儿子赶紧从山野人家的趣味里拉回来，把目前张良分析的情势说了，道：“儿子，我知道你逃避这长乐宫是为了解除压力，但你一日不当皇帝，这压力就一天天压在你头上。你想，刘如意要是将来当了皇帝，你成了赵王或什么王，你就在诸侯国里，恐怕就永远会过现在这钟担惊受怕的日子：年幼时受皇帝老子的指手划脚，成年后受皇帝弟弟的猜疑，你再想逃避和忍耐也没有可能，因为你当过太子，是先太子，一定没你的活路，这就是活在皇家的悲哀！你没活路，我这个先皇后，会有活路吗？想想隔壁的咸阳宫曾经发生过的一幕幕惨剧，秦武王突然英年早逝，秦惠王的王后与小妾都为了自己的儿子争王位，最后小妾的儿子胜利了，小妾和他儿子把先王的王后和其他儿子都杀了。这就是有名的季君之乱。儿子，如果昭华台的如意将来继成帝位，我们母子，都会性命难保。为娘这么死命保你，也是保护娘自己，保你的姐姐，保以前养你护你的你舅舅、姨母们！我们吕家樊家这两家子几百口子人，不能因为为娘的失败而去送命！”

　　“娘，若弟弟继位——儿子在说万一，弟弟和戚夫人真的会不容我们吗？”刘盈眼里多少有一丝恐惧。

　　“绝对不容！”吕雉坚决地摇摇头，“你是皇帝和皇后唯一的嫡子，在所有皇子中，只有你才具继承帝位的合法性，何况你早已被封为太子。嫡子和先太子，这双重身份都会变成咱们母子的绞命锁，我们再安静再闭嘴，都会是下一任的威胁！只因为我们先，我们是嫡，我们曾经合法过！只有我们死了，永远被封在地下了，别人的合法性才能成为唯一，才不被质疑，别人才睡得着觉！

　　“现在，为了以后不再受人摆布的痛苦，儿子，为了你的使命，为了你娘的一头白发，也为了你自己，给商山四皓写封信吧，让世外高人来帮帮我们，给我们减轻一些压力，不要让我们母子如此痛苦，好么？”

　　刘盈不仅乖巧，还聪慧异常，开始听到母亲的抱怨，还挺逆反，后听到母亲的苦诉，也很有担当，径直走到案前，排好竹简，沉思片刻，提笔凝神：四皓仙翁在上，小辈刘盈，现汉室皇太子，冒昧打扰…….

　　等于把自己在长乐宫的困境说了一遍，请求四皓辅佐，落笔：盈叩拜。完毕，原封不动地置于案上，等待墨迹干透。

　　吕雉不放心，转过案去，俯身一看，不由啧啧称奇，此信整整写满二十片，言之诚恳，辞之达意，诚意之满益，语调之谦逊，用词之朴素精绝，表达之清晰完整，简直不相信出之一个十五岁羸弱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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