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未亡人的宫规
长乐宫各大殿里，各位夫人们都在梳洗打扮，给先帝守孝期间，自然无需艳丽的花钗和花花绿绿的衣裙，再说也无需“为悦己者”容了，淡施峨眉，素衣简裙是最得体得了。太后和先帝都是节俭奉家之人，最看不得把奢华穿戴在身上，没有人会自找不痛快。然后，各宫夫人颇低调地往椒房殿汇聚。
也包括戚夫人，着一件青灰色纱裙，连一步摇都省了，轻手轻脚走在平时颇瞧不上的众姐妹中间，明知周围的眼睛在暗中埋汰自己也只能佯装不知，听着盛夏没完没了的蝉鸣，突然心生苍凉感，如此寡淡地活着，有甚意思？
太后正坐案子后，聚精会神教刘长写字。刘长那胖孩子一看就不是安分的人，被盯着写，另一只小手还闲不住地抠了脚丫抠鼻孔，抠了鼻孔抹衣襟上，终于耐着性子写完，一跳而起，哈哈笑着逃了出去，转眼就不见了，惹得一旁打瞌睡的小窦女起身追去。
吕雉很久没有如此沉着平静的心性了。慢条斯理地把刘长写的歪歪扭扭的竹简收拾好的当儿，众位夫人们已陆续进来，无声地向太后行了礼，各自沉默地找合适的坐垫坐了。
吕雉一看都来个差不多了，站起来，给众夫人一个熟悉的侧面，看着窗外汤汤渭水河，声音寡淡道：“先帝去了，就留下长乐宫我们这些中年的，和还年轻的女人，以后就准备过没有男人可等待的日子吧。有孩子的还好，还有个念响和盼头，没有生育的，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该怎么办？”
怎么办？不都是来听太后的说法么？大家只是垂下眼帘，没有说话和提意见的。戚夫人自觉地坐在最后面，尽量不让太后看到自己。
吕雉也没往人堆里看，都是老熟脸了，有什么好瞧？静静等了一会儿，缓缓道：“先帝创了一个奇迹，成为有史以来第二个皇帝。成为奇迹的好处，就是很多东西你是开创者，无例可循。坏处，也是无例可循，我们得自己想办法应付。不过，我们的邻居，渭水对岸咸阳宫的始皇帝倒留下了一些可供参考的经验……如何对待先帝的未亡人。”
大家一下子不寒而栗——始皇帝去逝后，所有帝姬都陪葬了啊，无论有儿子还是没生育的，全赶到始皇帝陵上，活祭啊！无数夫人连同奴婢，在始皇陵上哭声震天，血流几里啊！
“始皇帝的夫人们都为夫殉葬了，这是秦二世做的决定。不过胡亥有胡亥的考量，始皇帝妻妾们过多，大多过于年轻，放出宫去，怕生出各种不利于皇室的传闻，不放吧，占着宫室不说还浪费粮食，一起人殉了倒也一了百了。”
大家听了，噤若寒蝉，都低下脑袋，盯着地面，默不作声。
吕雉继续慢条斯理，“我们大汉，一直是汉承秦制——不过，大家命好，赶上汉二世陛下仁慈，爱惜生命，体恤各位夫人们平时所作所为，所以，我朝不做那种一刀切一了百了的做法。”就在大家松口气时，接着，“但作为先帝的未亡人，我们也不能太随心所欲，毕竟有些人是有随心所欲本钱的。为先帝生了男嗣的姬妾，儿子名下都有封国，那么各位皇子的母亲就是各国的王太后；原则上，在封国，你们是可以做到无法无天的，你们年幼的儿子根本无力节制你们的权力欲。所以，现在在皇子们要面临送往各封国的当儿，我作为太后，也是一家之主，要立立新规矩，以免将来谁犯了事，就休要怪我丑话没先说到前头。”
关乎到自家前途，大家都伸长了耳朵。宫室里一下子安静得掉一根针也能听到。
“从下往上说，从没被先帝临幸过的宫人，包括各宫的奴婢，凡十五岁以上者，统一去少府领双倍薪奉，可以自由回家婚配。大汉地阔人稀，皇帝陛下需要更多子民，生育年龄期间的女子都是我朝不可多得的宝贝，不可随意浪费。凡被先帝临幸却没生育过的帝姬，可以选择留在宫中终老，也可以回家婚配——但要以假死的方式，改名换姓，重新过你庶民的生活。但被先帝临幸过的印记，就要从脑子里抹去，此生永不再提及。生育子女的，你以后的人生恐怕就要在宫中渡过了，宫里自然不会少你吃穿用度，但会后半辈子寂寞无聊。但你若不留恋宫中寡居生活，还想嫁作他人安享人生之乐，本太后也打算尊重你的想法，给你一笔出宫费，保你以后生活无忧，但你在皇室夫人排位和名禄会被剥夺，皇室会当你死了，给你一个体面的葬礼，长陵内会有你的衣冠冢，你也将在民间隐姓埋名过平静的庶民生活，从此要老老实实的，若敢胡言乱语乱传宫闱之事，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你不可能得到人间男女之乐后，还要再安享皇室的待遇，给先帝的皇子和公主再招来异母兄弟这等丑事。这是原则。所以，你们什么时候想假死，什么时候想过宫外生活，你们都要想好了，本太后不拦着，给你们选择。但一旦被宣布死去的人，就不可能再活过来，就在外安心做你的庶民吧，若生育子女，也和皇室没有关系。所有封国的国王们，以后都不可能再有民间的同母兄弟姐妹之类。想保命，你们知道怎么做。”
这是个很好的方法，虽被太后说的恶巴巴的。众夫人一阵窃窃私语地权衡。毕竟给了这山望着那山高的机会。
但太后的话还没说完，“关于皇子们去封国的决议，我和皇帝商议过：满八岁者，下月启程去封国；五至八岁者，三个月后起程；年龄更幼者，一年后再议。儿子去了封国，母亲都要留在后宫，孩子们一年内可以有两次回来探望母亲的机会。原则上，母亲不得去封地。”
下面又一片窃窃私语。关于为什么母亲不能去封地，也就是“子在外为王，母留在后宫作为人质”，不然众王们在外面造反，中央宫廷没有节制他们的任何把柄，也不行。而且这样皇帝管理起来，也方便。
“你们有异议吗？”吕雉这才扭头扫视她们。
众夫人们都停下交头接耳，让说时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竟都一时缄默。
恰好此时，皇帝那高长俊雅的身影从门口晃过来，十六岁的年轻皇帝竟耀眼得如太阳般光彩夺目，明朗照人。不知是心理因素，还是本就如此，众夫人们都默默起身，大家照面就有点愣，不知哪一方的礼高，不知如何行礼，反正先帝在时，是太子向众庶母们行礼，现在——刘盈也按旧习给众庶母微鞠了一躬，就被太后拉至一旁坐下。太后也懒得在这小事上费脑筋，还是让儒生们有空再给大家“制礼”吧。
这边皇帝刚坐下，门外，其他皇子们也按时间陆续进来，一一乖巧地向太后和皇帝行礼毕，都各自回各自母亲身侧，安静地听诏。
看着各家儿子回归，一直隐在后的戚夫人心里叹息，唯有自己人孤身单，爱子如意此时在赵国也是人孤身单吧。
“皇帝，你来宣吧。”吕雉看向刘盈。
刘盈眉目平和，“庶母们之事，还是母亲宣比较合适。”刘盈尊重母亲一家之主的事实，就是父亲活着，很多事也得和母亲商议。
吕雉也不客气，首先看向这些年来都低眉垂目极没存在感的薄姬母子，“薄姬，现在没去封地的就你的儿子最大了，老大刘肥，老三刘如意，都已在齐国和赵国，先帝把刘恒封在代国，皇帝与我已商量好，准许代王刘恒下个月迁入封地代国，代王以后就好好为我大汉守边吧！代国特殊，责任重！”
薄姬马上纳头便拜，很激动，“谢太后陛下恩典！谢皇帝陛下恩典！小儿会永志为大汉守疆！”
“把我放在后面。咱们汉室，什么都以皇帝为先。”吕雉会心一笑。
刘恒伏在母亲侧参拜，“谢皇帝陛下恩典！谢皇娘太后陛下恩典！儿子会永远为皇帝哥哥守边！”
刘盈笑盈盈地摆手让四弟起身。刘恒竟不敢。
吕雉满意，看向这个规规矩矩有着安静面容的先帝第四子，这个被先帝一度怀疑血统的小家伙，和他的母亲一样，从没被野心和权势熏染过心灵，也从没往那个方向想过吧，所以才一直活得清醒和卑微。吕雉就对这对母子放心，“恒儿毕竟才九岁，代地北寒，如此年幼我也不安心。何况恒儿也是我这个嫡母看着长大的，薄姬，为你破一次例，下个月你也跟着去吧，虽然代地离长安不远，我亦不忍心你们母子相隔。”
“谢太后陛下！太后万年！”薄姬喜极而泣，再度拜。
“但你到了代地后，要规矩，要谨慎行事，不可给先帝给皇室脸上抹黑，若我知道你在代国行见不得光的苟且之事，你会知道我怎么对你！”
如此威胁和警告的语气，大喇喇说出来，薄姬大夏天就打了个冷战，伏地保证道：“妾在汉宫为先帝姬，这些年来也只被临幸过一次，老天佑妾，有幸诞下一子，从此再没被召见过。妾清心寡欲已久，请太后陛下放心，在最光彩的年龄，妾都守得住，以后年老色衰，除了守着儿子，妾定不会再作他想！若给皇室和先帝惹下乱子，不用太后陛下动手，妾会自裁！”
吕雉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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