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永巷舂米

　　此时椒房殿里，吕雉在与年轻的皇帝共用午餐。

　　“娘，刘长年龄小，陪伴您多年，需要这么年幼就送往淮南国吗？”

　　“陛下说呢？”

　　“以前如意为代王和赵王时，爹也以皇子年幼，没派去封国。若娘亲担心刘长，就继续让他呆在宫里陪着娘好了，朕给他派一个周全的丞相去治理封国。”

　　吕雉点点头，“娘也是这么想的。先帝把刘长交给为娘时，是作为嫡子抚养的，按理应该比其他宫中的皇子地位更为尊贵和荣耀，那就留在宫里慢慢长大吧。这么小的孩子，弄到封国里能做什么呢，也就找个乳娘给看管着，一不留神还能给长歪了。”

　　“可是八弟…….”一想起这八弟的母亲，刘盈就头疼，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八弟刘建不到一岁，一年后去封国，也只有两岁……是不是也必须送到燕国？”

　　“一年后再说。燕国处北地，自古就属王者必镇守的要地，和太平的南方诸国还不一样，先帝临终才把这孩子封在燕地，也是没办法，你爹若再多活半年，肯定会把刘建换到南边去，把老五或老六换到燕国。北边需要年长的皇子去守边，南边的封国都是坐享其成的。既然你爹已如此封了，只能这样了，以后再调整吧。”

　　“那，刘建的生母，母亲打算如何处置？”刘盈终于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吕雉立码警觉地看了儿子一眼，知子莫若母，“难道皇帝到现在还有什么想法吗？”

　　“娘，你知道儿子的想法。”

　　“但映雪是先帝的姬妾，而且此女心术不正，你怎么还鬼迷心窍？”

　　“娘，毕竟当年映雪的母亲燕夫人抚养过儿子，朕想报答当年燕夫人的抚养之恩，想对映雪网开一面。”

　　“怎么网开一面？让她和刘建一去封地燕国，做燕国王太后？”

　　刘盈脸红了一下，嗫嚅片刻，“朕、朕想把她留下来……”

　　“做什么？！”吕雉脑袋轰了一下，怪不得当初刘邦一听映雪去私会太子，马上就把映雪囚禁起来，说白了就是家丑。也是先帝生命最后时刻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没来及处置她，要按他的脾气，去母存子，映雪会立码被处死。父亲的小妾与儿子勾搭在一起，映雪就是在找死！

　　刘盈却是一呆，清瘦文雅的小俊脸上呈现痛苦的神色，愣了半天，才悄声，“娘，儿子喜欢她。”

　　吕雉狠狠地咀嚼着，冷冷地回，“为娘什么也没听见！”

　　想到映雪的遭遇，刘盈不甘，“娘，儿子从早就喜欢她！”

　　吕雉垂下眼帘，用精巧的小匕首狠狠削割着鼎中羊肉，似真没听见。

　　“娘！”刘盈顽强地执着，伸手去拉母亲的胳膊——这是他特有的一种撒娇动作，以前只要这样抚摸一下母亲的手臂，吕雉就会心软。年轻的皇帝故技重施，想一鼓作气攻下母亲。

　　“这是乱伦。”吕雉声音寡淡，眼皮也没抬。

　　乱伦是严重的罪行。刘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考虑过这个问题了，又鼓起勇气，“娘，你不是说，可以假死吗？”

　　“别的夫人可以假死，但映雪不行。”

　　“为什么，你可以慈悲——。”

　　吕雉直视着儿子，声音镇定冰冷：“我不能让这样的小狐狸精来祸害我的儿子！我的仁慈不能对这样的女人！你是大汉的汉二世，外面有多少女人排队愿意去未央宫！醒醒吧你！”

　　对儿子的坚持，吕雉生气也无奈，映雪是不能留的，燕国的王太后怎么能成为新皇帝的姬妾？想想简直就气不打一处来。至于怎么对付她，让刘盈断了这念想，吕雉也没想好，案子上早一堆各诸侯国的奏折了，这些棘手的政务，桩桩件件，都重于宫廷家务。先暂时把她关在牢里，等处理完毕各诸侯国的政事，再收拾她。

　　现在大汉五十多个郡，有一多半还在各个诸侯国里，也就是皇帝刘盈能直接管理的郡县也就二十来个，小半个汉帝国。但各个诸侯国现在大都王位空置，只有朝廷委派去的丞相在治理，新帝刚登基，各丞相对新帝的忠诚度都有待考证，吕雉比逝去的刘邦还要警觉和劳累，每天都睁大眼睛瞪视着整个帝国，通过各个渠道送来的帛书简牍上的蛛丝马迹来寻找帝国的裂变有可能出自哪里。所以，帝国内，各个诸侯国的丞相、御史大夫，各个郡县的郡守、御史大夫等的奏折每天如雪花般飞到大汉丞相府，飞到未央和长乐宫。帝国三个最高权势的人，皇帝刘盈，太后吕雉，丞相萧何，都要比刘邦在世时更为忙碌，兢兢业业牢牢把控着帝国的经济、军政、民生等，小心平稳地向二世平安过渡。

　　所以，永巷的人，好像被暂时遗忘了。

　　戚夫人、兰儿，连同华美的衣裳和生活用具一丢进永巷的院子，立刻被那帮没见过好东西的粗使奴婢如蚂蚁盯糖般盯上了。这些年来，凡是来永巷的，要么是一拨一拨一成不变的官奴，到了年龄就出宫回家该干嘛干嘛去；要么是犯了事的宫姬，只是数量极少，除非遇到皇家大赦天下，否则能翻身出去的不多。这新来的贵妇看来是被从云端踹下来的，还能带出来这么多鲜亮的衣裳，真是条肥鱼！

　　于是一帮善于在底层互相倾轧的人暂时放下手中的活计，上前试着去摸那胡乱堆在地上的上等宫锦衣料，都惊得咋舌，互相挤眉弄眼,私心上来，慢慢拽一条窝在自己怀里。东西总归多嘛，自己拽一条也显不出来，但架不住围上来的奴婢都这么想。戚夫人满目凄凉，也没阻拦，等兰儿看到成堆的衣裳嗖嗖都消失不见、众奴婢的腰围渐粗时，阻拦又太晚了，大家突然七手八脚疯了般哄抢了戚夫人的衣物和生活用具，然后风一样快速消失了。兰儿手脚并用，生拉硬拖总算给女主人抢下来几件换洗的衣裙和一把琵琶。

　　正噙泪愣神，一个身材高大、粗门大嗓的女官一样的人物走过来，斜视了几眼，显然是来晚了，一把抢过琵琶道：“到这里了，这奢侈东西也用不上了，我给你保管着，干活去！永巷可不是养懒人的地方！”说完，看都没看戚夫人纤细腰肢和白嫩手指，径直从院角拿来一个簸箕，直接丢在兰儿脚边，“舂米去，以后整个长乐宫吃的糙米就靠你们了！”走了两步，又回来，扯了兰儿护在身上的一条楚舞中穿的那种曳地舞裙，扽了几扽，给扽走了。

　　兰儿给气得直掉眼泪，真真是虎落平阳遭犬欺啊，以前你们哪个敢！

　　戚夫人都顾不得眼前这种糟乱，看着那在地上打转的簸箕，忽然茫然了一下，自己真成干粗活的奴婢了？

　　自己虽出身农户，和先帝几乎一样，还真没干过什么农活，十五岁之前一直在歌伎道路上发展，本是去给大户人家做姬妾，混一个半主人阶层，但自己命好，遇到了刘邦，没几年功夫几乎奋斗到天下一人之下的位置时…….现在又落到底层给人舂米了？

　　她觉得难受，觉得不合情理，又为命运悲哀。

　　舂米是个体力活，她泪眼朦胧扫视了半个院子，才看清院角有个大石臼，凄惶地走过去一瞧，石臼里已放了带壳的糙稻，用力蹬一个连杆，另一头舂米的大棒槌就如鸡啄食般碾砸石臼里的糙稻。需要连续猛蹬半天，大棒槌才可能把石臼里的糙稻杵烂砸碎，完成去壳，再用簸箕簸出壳去，糙稻便成为能下锅的糙米。乡下人都会。但这一过程极费力气，一般是男子或身强力壮粗婢才做这种体力活，往往使尽力气一天也就舂十几斤，还要累得腰酸背痛。戚夫人那修长白嫩用来弹琴鼓瑟的手指和跳楚舞的纤纤双腿根本就不是干这行的。

　　戚夫人只捣了几下，就泪如雨下，好恨当初在先帝没死时，没先一头撞死在他面前！

　　不能保护姬妾，妾就死在你面头！

　　内心里对刘邦也是恨的，无法护我周全又给予让人妒忌的盛宠，不是你的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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