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人彘的政治影响
“你要做什么？”戚姬本能恐惧。
“你不是曾经说过，要割去谁的耳朵和舌头，把她钉在墙上，挖去眼睛，砍去四脚，扔进鼎里，生生要折磨而死——”
随着戚姬的惨叫，一只眼珠连着血肉模糊的筋丝给挑了出来，扯不断，得用手扽断，叭一声甩在餐盘里，然后去挑另一只——戚姬扭动得如狂风中的柳条，但到底没保住另一只紧闭的眼睛。
燕姬做到了视而不见，举耳不听，静静看着匕首上那只怪异的肉球，像看寻常之物，然后弃之案上。
戚姬两眼空洞，晕死过去。
燕姬继续坐在一旁喝热汤，叫奴婢生起火盆，把两只眼珠扔在火碳里，看着它们变色，生出异香，烤成金灿，终成焦末。
戚姬醒来后，一通最狠毒的咒骂。咒别的，燕姬不在乎，但戚姬实在知道如何才激怒一个外大母①，她直接咒燕王不得好死，她燕家女人生的都不得善终！
燕姬又拿起匕首，在割舌头之前，先一颗颗敲掉了对方满嘴的牙齿。
那枚柔软的舌头，曾唱出大汉最明亮音色楚曲的灵舌，伴着满嘴血涌，被揪出，也被丢进火盆，烤成一片焦肉状。
当傍晚，奴婢们进来时，瞬间惊呆，这多半天燕姬几乎把戚姬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像一具濒死的怪兽被挂在墙上，到处血哧呼啦。
有人飞快跑去报告给冬儿。冬儿再报告给太后。
吕雉正掂着孙子在等二哥吕释之和帝师张良，来商讨如何在京师做一场权力地震，震慑那些不敬畏天子的王侯将相们，对于燕姬对戚姬所为，头也没抬，“一个可怜人，她也需要个出口”，就打发了。
燕姬为让奴婢不妨碍自己，索性把舂米院的门栓了，自己单独面对戚姬。那几个奴婢便把耳朵贴在门上，除了一阵接一阵的呜呜，但再没听到戚姬的呼救声。
由于夏天天热，钉在墙上和地上不断冒血的四脚招来了无数嗡嗡的花蝇，下了蛆，很快有细密的麻点在蠕动，并发出难闻的异味。不得已，燕姬就把墙上人的手脚砍了，为防止墙上人很快流血致死，用火红的烙铁生生烧焦了其断臂处的血肉，强制烤了个半熟。一时人肉飘香，飘满了整个舂米院。让人恍然又来到杀声四起的战场，军帐前面大鼎沸腾，专等着烹敌。
两天后，燕姬叫人给抬进去一个煮肉的大鼎。众人以为她已把人大卸八块做了腌肉，但没有，有奴婢进去送饭的机会，看到一个古怪的人头浮在鼎上，披头散发，看不出正反面，如圣坛上祭品，吓得立即夺路而逃。
此时大鼎里血肉模糊的人，已生不如死，想咬断舌头自尽，也没有机会了。
得到复仇快感的燕姬，夜里从长乐宫一路溜达到未央宫，因有腰牌，卫尉们也没阻拦。她就直接找到皇帝的寝宫。当时刘盈刚到床上，还没睡熟，就听籍孺进来报，说是燕夫人求见。
要是别人，一准是不见了。一听燕夫人，刘盈挺激动，早有小道消息说燕夫人来了长安，但来了之后就失去踪影，现在她终于来找自己了。
刘盈对燕夫人报有好感，十多年前在砀山郡时，她像母亲一样照料过自己，如果娘亲吕后没从楚营回来，她几乎就是自己母亲了。
刘盈飞快跑出去，就见到了低调、谨小慎微的燕夫人，低眉顺目，一如以前的和善，只是比以前更加苍老和内敛。
“燕夫人！”刘盈几乎掩不住惊喜。
燕夫人赶紧躬身施礼，几乎看不出要与这个天下最有权力的年轻男子有任何攀亲的欲望，“民妇此次来长安，特意看望外孙燕王刘建，不敢贸然打扰皇帝陛下。”
“燕夫人，我早就听说你回来了，为什么现在才来见我？”刘盈的热情很真诚。
“民妇有事耽搁了。”
“什么事？听下人说燕夫人一直在宫中，我到过太后那里两次，都没见到燕夫人。”
“民妇在为女儿做一件事。若陛下有兴致，可以随民妇一观。”
刘盈以为是祭奠映雪的仪式，便跟着燕夫人出了宫室，走出未央宫，一路向永巷的舂米院走去。
在舂米院门口，刘盈还犹豫了一下，没准备与戚夫人照面，自赵王如意死后，有点和赵王之母无颜以对，索性不见。现在燕夫人领头，都到这地步了，就进去吧。
刘盈进入舂米院里，站在房子门口，隐约嗅到腐臭气息，就此停步，就看着燕夫人进去，点燃宫灯，挑灯到门口指引刘盈走进，并看清楚——刘盈立马倒吸一口凉气，就见厅堂中央，立着一个大鼎，鼎口浮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头，两眼黑洞洞，嘴巴一张一合，无牙的深洞里，似在呜呜地呼唤——
刘盈几乎昏厥，要不是后面籍孺相扶。于是转过身去，俯身呕吐，就此踉跄逃出舂米院，一路奔回到寝宫，伏在榻上大哭不已，连记忆中贤淑温柔的燕夫人也变成魔鬼了！这个世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着刘盈拔腿而逃，燕夫人感觉心里一口浊气吐了出来，对这个十余年前寄于厚望的所谓儿子，你是无法指望他什么的，他连映雪也无力保护。以前那点旧情旧念，早随着女儿离世变成烟云消散了，她仅有一点鲜活柔软的内心也终于变得像石头般坚硬冰冷。
第二天一早，刘盈就跑到长乐宫母亲宫殿里，直斥燕夫人凶残，把一个奴婢残害那样，要求太后把燕夫人驱逐出长安。既然是母亲招来的，那也应该由母亲赶出去。
“不用赶，过几天她会去燕国。”
“去燕国？”刘盈本能一惊，“刘建是燕王，也是一国之主，她现在全变了，她能监国吗？她去燕国就会害了刘建！”
“她必须去，有相国在，她不必监国，也摸不到权柄。”太后一点也不为意，“这是映雪的意思。她希望她的母亲能去燕国，代她照顾刘建，顺便也替她安享荣华富贵。”
一提到映雪，刘盈便无话可说。
皇帝离开后，吕雉把小孙子交给窦女照料，自己带着冬儿去了一趟永巷。
吕雉和二哥释之与帝师张良商讨出的最后主意，便是找个标杆式人物，像当年对待韩信和彭越那样，弄死，悬挂在长安刚建起的东面城墙上曝尸三日，以威慑天下。但当看到那只大鼎时，也有些吃惊，她预料中像燕姬这种平庸老好人式妇人的狠毒，不过是把人捆起来，言语辱之，大鞭抽之，打骂累了，干脆利落地肉刑之，三两天人就死透了。但没想到戚姬会这么面目全非，她上前辨了好一会儿才确认出来。
燕姬生硬着面孔，徐缓道：“太后陛下，三两天后她就从四肢开始慢慢变成一团无声无息的腐肉，到时挖个坑，把大鼎埋了便是。”
吕雉慢慢转过身去，冷肃望着她，“为何先于我，让皇帝陛下看到？”
“盈儿仁弱，性子安静，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样的性子盈儿估计连撒起泼的妇人也难控制住——”
“啪”一个耳光打过去。不响，但惩罚的象征意味甚浓。
“他是皇帝，以后你只能称为皇帝陛下！”
燕姬把偏向一侧的脸再慢慢转过来，声音依旧平静如初，“皇帝陛下这样仁弱的性子很难镇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妾在洛阳、砀山郡和长安也各待了一些日子，亲眼看到有些人的飞扬跋扈，堪比皇家的气派和威仪。将来妾到燕国，若有人敢对大汉皇帝、对太后陛下、对燕王不敬，妾也会用如此手段来对待那些不识时务之人！”
吕雉看着墙上那两点手臂留下的血迹，转身面对她，“这几日可解了过去你在洛阳汉宫积蓄的仇怨？”
燕姬点点头，“妾已心安”。
“明天，你就启程去燕国，以燕国太后母亲的名义住在燕国王宫。燕国丞相会好生招待于你，你就此安享映雪没有享到的世间富贵。但要老老实实做个富贵闲人，不要干政，不要作恶，若让我听到你有半点非分之想、非常之举，你知道我会如何做。刘建五岁以后，会被送到封地，你的身边。”
燕姬终于松了一口气，盈盈下拜，自己隐忍憋闷多年，终于达成了自己最想要的成果，也是最好的成果。
没到明晨，当夜，燕夫人就离开了长安。
下一个朝会时，在通往未央宫宣室殿的北门门口必经之地，出现了一个宽口大鼎，鼎里隐隐传来酒香。赴朝的列侯将军们，都在北阙门前停车下马，解下佩剑，鱼贯而入，有好奇者特意寻着酒香向大鼎走去，然后有些骇然地盯着那个披头散发看不清正面还是背面似脑袋的东西，一绺绺粘在一起的头发后面还有像唇鼻的红肉在蠕动…..于是聚来的围观者越来越多，还以为是肉刑了哪个犯了事的奴婢，特意做成人彘警示。
肉刑实在太平常了，这些功勋列侯们在自己的封地就可以以汉律肉刑不听话的下人。所谓肉刑：
黥：刺面并着墨；
劓刑：割鼻；
刖刑：斩足；
宫刑：割势；
大辟：死刑。
等五种主要刑罚，皆源于“杀人者死，伤人者创伤”的原始同态律令复仇。
所以这些战场上指挥过千军万马杀人无数的功勋列侯们，并不以为意。
但忽然有人看出了什么，矮下身子，对着大鼎细观之，轻唤：“呃，戚夫人？”
不想那人彘尚有微息，微微点头。
众人一下子惊住。
“您是赵王刘如意之母？”
人彘空洞的眼窝里竟流出浑浊的液体。
众列侯两股战战，差点拔腿而奔！受此极致肉刑的竟是高帝的宠姬戚夫人！这意味着，长乐宫的手段之狠，之毒——关键是刑上了大夫啊！大家只所以脑袋别在腰上过五关斩六将，跟着高帝东奔西跑，磕猛秦，战霸王，不仅仅是作为胜者要尊享王者列侯的富贵和荣耀，也是免于自己和家人作为下层草丝人物动不动被刑罚的命运。从秦前的诸国，到秦后，几乎所有的律令，都是为下层草根颁布的，而主流法则，是刑不上大夫的。
现在众人皆被震撼！
吕雉在杀姬儆侯！
戚姬的惨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样板，那种人本身被肉刑的痛苦，深深震慑了那些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大将军、列侯们的心灵。他们一直不由自主地认为自己是上过战场的，什么都见识过，就有点无法抑制地轻视年轻在深宫长大的新帝刘盈，加上刘盈对这些长辈也客气有加，他们有时就搂不住粗鲁不堪的脾气，自然无法像对待先帝一样对新帝充满敬畏，甚至潜意识地认为自己能在某些方面教教他。
现在，他们见识到了，这对孤儿寡母并不好惹，他们也有虎狼的利爪，能随时出击！高帝的宠姬戚夫人天下闻名，几类皇后，不也一样转眼就落个死无全尸！而自己——想想战神韩信的钟室之乱箭穿身，想想梁王彭越的肉羹，他们哪个不是赫赫有名，哪个不比自己更难收拾？
于是他们再回到朝堂，再看高高在上的那对母子，仿佛年轻的刘盈和中年妇人吕雉，头上都无端长出不可撼动的光环，瞬间浇灭了这些狂傲武人内心慢慢滋生的骄横和自大。
整个上午，朝堂上再没有那种吵吵嚷嚷不顾及皇帝感受的放任自流。大家都突然学乖了，知道了自己言行的边界，更知道了太后杀鸡敬猴的手段。
这正是吕雉想要的结果，在北疆边界匈奴人虎视眈眈，几乎到达匈奴帝国的全盛时期，而大汉才建立八年，百废待兴，自己要的是国盛民强！皇室都可以忍辱负重，耐心培植国家力量，百官和王侯又有什么理由飞扬跋扈？所以，她需要用戚夫人的血，来浇铸大汉权力地基上慢慢崩开的裂缝，警示那些蠢蠢欲动敢向皇权挑战的狂妄悍人们：不约束你们言行，不对天子表示出敬意，你们就和戚姬一样，绝没什么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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