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不化骨（4）
哗啦——哗啦——
冰冷的海水一次又一次怕打在坚实的堤岸上，击打而出朵朵破碎的白色浪花。一个即将登船的、穿着厚袄子的士兵带着行李站在堤岸上，猝不及防被浪花兜了一头一脸，他茫然地腾出一只手，抹去了脸上的点点水渍。
——冬天的海水，可真冷啊。
他想。
“……高老师，高老师！您走得这么快干什么？您等等我！”
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年纪尚轻的小士兵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见得一个年轻的、穿着得体的女孩儿，正以格外仓促慌乱的步伐追赶着身边那个面目冷峻的、大步流星的男人。
“高老师？高老师！您可真是我见过最天真的人呐！您难道还不明白吗？”气急之下，闵之榆早已顾不上什么女孩子家的矜持了，她一把拉住了高悦涵的手臂，强迫他停下了脚步，听自己说话，“高老师，我也不同您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您以为弄这几张船票是容易的事儿吗？您朝外面打听打听，有多少人是削尖了脑袋都想挤上这艘船却挤不上来的？别怪我把话说得难听，可要不是我跪求着我父亲，您当真以为，就凭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教书匠？您现在还可以有犹豫的余地吗？”
闵之榆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让本就疾跑之后的她显得更加气喘吁吁的了。她的双颊绯红，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正如她此刻惴惴不安的心情，昭然若揭。
高悦涵却没有急于答话。他垂下头，看着她，静静地看着她。闵之榆也不怵他，只是抬着头，勇敢地与之对视着。他便看见，那双年轻女孩儿格外干净的眼眸里，映出了他那张神色复杂的脸。
女孩儿的眼睛如此执着，执着得就好像只容得下他一个人那般。
“高老师，我喜欢您，作为一个女孩儿，我爱慕着您，您不明白吗？”
耳边传来年轻女孩儿振振有词的告白，他闭上了眼睛。
眼前却浮现出另一个女孩儿的模样。
那是一个，和闵之榆完全不同的姑娘。
*** ***
她叫林静。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她总说，自己的名字再配上她这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女孩儿，倒也是颇为相衬。可高悦涵却说：“风倦眠于林而静，林静，你的名字可不普通。”听了这话，她也隐隐知道对方是在夸自己，便低下头，羞涩地笑开了。不似闵之榆的娇小姐做派，林静的皮肤偏黑，倒是衬得她的牙齿白亮如雪。她的容貌算不上惊艳，只是脸上恰生了一双格外明亮乌黑的眸子，意外地给这张朴实无华的脸增添了不少亮色。
林静的家境并不好，家中父母送她念完初中，便不让她继续读书了。她在家里也从不闲着，她需要照顾家中的农活，有需要照看年龄尚幼的弟弟妹妹们。如此一来，原本还算是瘦弱的林静便生得又黑又壮，是个健康结实的姑娘家。在生活如此的重担下，林静却难得地依旧保有一份对学习的憧憬，因此，等农活没那么忙了的时候，她偶尔也会踏着还沾着泥点子的脚丫子，跑到高悦涵所任教的学堂里，趴在窗外，听着教室中朗朗读书声。
教室里的学生们念得投入，她也听得投入。偶尔高悦涵讲到动情处，甫一抬头，却看见窗外站了个新鲜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年轻姑娘，穿着一身素色的衫子，撑着红扑扑的脸蛋，就这样痴痴傻傻地瞅着他看。
他明知道，那女孩儿是被书中炙热的感情吸引了去，可当他撞见她那毫不懂得遮掩的目光时，还是忍不住怔住了。
直到他的学生们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教室外面的林静，他才忍不住轻咳一声，提醒道，“来，班长，你把下面一段读一下。”
得了指令的班长连忙站起身来，端起课本，朗声念道，“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他抬起头，想要寻找那在窗外探头探脑的身影，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林静已经悄悄地离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害羞了……
他偶尔会想。
次数多了，林静便也算是和高悦涵认识了。高悦涵甚至还特地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给她安排了一副座椅，让她方便来听课的时候，多少能有个落座的地方，可别再委屈巴巴地趴在窗台上“偷听”了。
“我那可不是偷听。”
林静年纪不大，但她似乎对有些事儿特别执着——譬如说，她永远不允许高悦涵说她先前的行为是“偷”听。
“哦？”高悦涵一时玩心大起，他一边批改着手头的作业，一边，还抽空分神向站在身边的林静问道，“那你说说，你那不是偷听，是什么呀？”
“是……是……”林静支支吾吾地说道，“是……是窃听！总之，不能是偷听！”
“行行行。”高悦涵憋着笑点头答应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诶林静，你现在有空吗？这沓作业本你帮我批一下吧。”
“不行的不行的！”林静慌忙摆手拒绝道，“高老师，您这不是寻我玩儿呢嘛？您也不是不知道，我根本没念过几天书的，您手上这些个学生，个顶个儿地比我有文化，我怎么好批他们的作业呢？您那是要折我的寿呀！”
林静说起话来有一股子滑稽的老派作风，高悦涵似乎是特别爱听。听了她的话，高悦涵却依旧是一副不打紧的样子，“这有什么？不过是些默写的作业罢了，你帮忙比照着看看，瞧瞧这些学生写的东西，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啥的，不就行了？你就当帮我个忙，我实在是分不出时间来哩。”
在高悦涵的一再坚持之下，没办法，林静只好从他的手中接过了一支笔，趴在案头，仔仔细细地对照着高悦涵递上来的原文，逐字逐句地批改着手头上的作业。
有了林静的帮忙，高悦涵手上的工作显然完成得快多了。不一会儿，他便批好了自己手里的那沓作业，刚想伸个懒腰，同自己身边的林静搭句话，却意外地看见，林静正趴在桌子上，几乎要将那鼻头尖儿都抵到眼前的作业本上去，只为了能够一笔一划地仔细查着他留在她手里的那些作业本，唯恐漏看错看了那么一星半点儿的。
几近黄昏，天色已经稍有些暗下来了。他的室内只点得起一盏简陋的煤油灯，此时，煤油灯影影绰绰的光芒正照在女孩儿格外恬静的脸颊上，像是给她镀了一层金箔一般，显得格外优美。林静的皮肤是算不得白皙，但胜在她年纪颇轻，皮肤挺滑，难得没有一点儿瑕疵，倒是显得分外吹弹可破。她认真地咬着唇，一点儿品色的牙齿镶在粉嫩饱满的嘴唇上，倒也没觉得疼。或许是脸上的神情太过于专注，明明应该是如画一般的场面，倒惹得高悦涵莫名觉得有几分好笑。
“嘿。”他伸出手，轻轻地替她抬起几乎要和作业本做“亲密接触”的脸蛋，半是玩笑地提醒道，“瞧瞧你，可碰了一鼻子的墨水，脏得跟个小花猫似的。”
“哪里？哪里？！真的很脏吗？”林静信以为真，她慌忙地摸着自己的鼻子，试图擦去高悦涵口中那本不存在的墨渍。
“这儿，这儿呢。”不知怎的，一室旖旎光线下，高悦涵玩心大起。他伸出手，轻轻地拨了拨女孩儿挺翘的鼻尖，像是好心提醒着她那根本不存在的墨点儿。
林静又哪里知道高悦涵居然安的是这样的心？她自然不疑有他，直到自己好一阵忙活之后，才突然看见眼前那个年轻书生脸上噙着一抹按捺不住的笑意，才骤然反应过来——哎呀，原来自己是被骗了呀！她顿时恼羞成怒，双手按桌，“砰”一声站了起来，脸上那是好一阵红白不接。
“高老师，你……你……”她确实没念过几天书，但家里人却打小教育她，女孩儿要文雅矜持，连取名都给她取了单名一个“静”字，自然也没人教过她几句像模像样的骂人话了。真是需到用时方恨少，这会儿，她倒是想说些什么指责一番高悦涵的行径呢，却又支支吾吾蹦不出半个字眼儿来了。
倒是高悦涵，多少算是个读书人，可这会儿，眼见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四岁的女孩儿一副吃瘪的样子，倒是好整以暇地环起了胸，笃笃定定地问道，“嗯？林静儿，我什么我呀？”
他是存了一番心思的。他故意唤她一声“林静儿”，尾音上飘飘然然地缀着一个儿化音，像是拐着弯儿飘进她的耳朵里，挠着痒痒，就这样子顺着她的耳道，一点一点地滑进她的心里去。
年轻、淳朴的乡下女孩子自然是没有受过这样的逗弄的。她藏不住心事，三言两语就被勾了满脸的红霞，只敢虚张声势地再一次拍响桌子，喊一声“高老师您欺负人！”就掩着面孔羞里带臊地跑开了。
倒留着高悦涵一人，久坐于室内，半晌儿，终于爆发出了一阵心满意足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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