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不化骨（13）
他幻想过很多很多次，自己和她见面的场景，可却没有一个是像眼前这样的。
他推开门后，便看见那个曾在他那颗再也不会跳动的心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女孩儿，躺在那儿。这会儿，她已然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妇人——是的，他早该知道的。毕竟，高悦涵那段若有似无的缥缈记忆，已经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事了，任是五十年前的女孩儿再年轻生嫩，到今日，都已是风烛残年。
年近七十的女人躺在床上，好像比一般人还更显岁数。她一头如雪般的头发里，竟已找不出一根黑发。她的脸蛋就像是放久了的苹果，水分流失，糖分不再，显得干瘪又枯黄。
高约翰缓缓上前几步，汪铃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身边的男人，却不敢吐出半个字儿来，唯恐破坏了这一室诡异的气氛。可高约翰却瞧都没能瞧她一眼，他那双黑如点墨的眸子，死死地粘在那位沉眠于床上的女人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
那是一个，应该被汪铃叫做“外婆”的女人。
那是林静吗？
答案显然是肯定的。
时隔多年，跨越了大半个地球，行走了几乎整片中国，高悦涵那封存已久的记忆，终于一股脑儿地倾注到了他那块肋骨的身上。
不化骨高约翰行走了这二十来年，终于，寻觅到了归家的方向。
再长的路，终究也会走完。
他回到了那带给他有如处子般无暇的热爱的地方。
他终于来到了她的床边。
她在睡觉。她双眼紧闭，眉头舒展，倒叫人瞧不出来，她此刻，做的是个什么样的梦——兴许，是个美梦吧？兴许，是梦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梦到了十七八岁时候的林静，扎着粗壮的麻花辫，偷偷瞧着年轻男老师温柔的侧脸的模样吧？
又兴许，是个噩梦呢？兴许，是梦到了在那个雨夜里，自己亲眼目睹着曾经许下山盟海誓的恋人，衣冠不整地送走官家小姐的样子呢？
又兴许，她只是梦到了被雨水淋得湿透的自己，任由心底嫉妒的火焰燃烧着每一寸新田。她果断地叩响了那扇木门，面色不改地声称，那位年轻的、姓高的男教师，已然和国民党高官闵启璋的女儿闵之榆“搅和”在了一起，请组织将其视为重点关注。
——可那时候的林静，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她断然是不愿梦到这样的场面的。可天不遂人愿，她却一次又一次，在梦里，见到了那副面孔的自己。在梦里，她的视角是飘在空中的，她几乎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冷眼看着这一切。只是，这样冰冷而残忍的视角，却教她更加清晰地看清了自己那张被雨打湿的林静那张被嫉妒燃烧的、格外丑恶的嘴脸，还有……
还有，在那一个夜里，痛哭流涕的闵之榆。
那是很久很久之后，在她丈夫的葬礼上，她听一个高悦涵以前的学生说的。
那时候，同她向来亲近的李清桦已经随父母搬去了另外一座城市了，而她又向来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高悦涵的身上，哪里又注意得到什么学生呢？所以，当这个自我介绍叫“卢秀秀”的女生向她搭话的时候，她还有几分不知所措。
“嗨，你是林静吧？”
“啊……你好你好。”林静匆匆忙忙地同卢秀秀握着手，“不好意思，请问……您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呢？”
“啊，我原来是高老师的学生，那时候，你不是经常到我们班上来听课嘛。”卢秀秀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酒窝，煞是甜美可爱，“我们总是跟高老师开玩笑说，你一定是喜欢他，才这么积极地往我们学校跑的！”
“这样啊。都是好久以前的事儿了呢。”林静本以为，再一次提起那段往事，自己仍会像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儿那样，臊得不知所措，但谁料，不过一年的时候，她竟已能够坦然面对这一切了。
所谓物是人非，怕也莫过如此。
“对啊，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你会和我们高老师在一起的。”说着说着，卢秀秀竟无不伤感地叹了口气，“谁知道，你居然嫁给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傻子表哥。临了，他居然还是掉进粪坑里淹死的，说出去都丢人！”她撅起嘴，示意林静和她一起看向灵堂上的那张黑白照片，“而我们那个高老师，居然和闵之榆去了台湾也快一年时间了呢……真是没想到啊。”
“有什么没想到的？”林静说，“高老师和闵小姐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本就应该在一起的。”
“啊？可我一直都以为高老师喜欢的是你呢，林静！”卢秀秀这一番错愕的表情倒让林静紧张起来。她一把捂住了卢秀秀的嘴，心虚地左右看看，又小声提醒道，“嘘——这话可千万不能瞎说的。高老师若不是喜欢闵小姐，又怎么肯跟人家一道儿走呢？”
“林静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卢秀秀将林静捂着自己的手狠狠地扯了下来，凑近她的耳边，细声细语地透露道，“有一天放学后，我忘了将练习拿回家了，总怕第二天高老师怪下来，连夜便赶回学校去拿我那练习本呢——我也真是倒霉，拿了作业本就遇上了下大雨，一路上我都得护着练习本跑，险些没让雨水把本子打湿！不过，我那天的收获可不止作业本呢，林静姐姐，你猜猜，我看到了啥？”
随着卢秀秀的话，林静的心一点一点地抽紧，就像是有一只大手狠狠攥着一般，紧得她直生疼。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焦急，“你都看到了啥？”
“我呀，在高老师的办公室里，看到了闵之榆！”卢秀秀兴奋得声音都在抖，“我看到闵之榆一个大小姐的，拉着我们高老师问，说他到底要不要做自己的男朋友哩！”
“然后呢然后呢？”林静觉得自己额上已经沁出了汗水，便问得越发着急。
“然后啊？然后，我就听见我们高老师冷冷地回闵之榆说：‘闵小姐，请你矜持一些。’”说着，卢秀秀还煞有介事地模仿起了高悦涵冷冰冰的声音。林静没什么反应，倒是把她自己逗得前仰后合的，“哈哈哈哈，林静姐，你是不知道啊，当时，闵之榆听完这句话，脸都绿了！估计这位闵大小姐，就没被人这么拒绝过吧？”卢秀秀见场上有几个长辈已经对自己递来了别样的眼神，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笑声在这场自己这位远房表哥的葬礼上显得太过突兀，赶忙收敛了几分，低下头，继续对林静说着当时的场景，“所以呀，被拒绝的闵大小姐肯定是不高兴的啦，她当场就跟高老师翻脸啦，扬起手就作势要一巴掌拍高老师脸上去！可闵大小姐那运气是真的不好啊，巴掌还没拍上去呢，就带倒了身边的桌子，掀翻了油灯，和高老师摔作了一团。”说着，卢秀秀又叹了口气，“也是我们高老师动作快啊，才没让油灯洒出来，不然，就要酿成一场大祸了呀！”
卢秀秀说完，还不忘感慨了几声，可林静却早已听不到了。
她的脑中，仅回荡着卢秀秀那句话——
“和高老师摔作了一团……”
“和高老师摔作了一团……”
“摔作了一团……”
“摔作了……”
“秀秀！”林静忽如其来的出声，吓得卢秀秀一个哆嗦，结结巴巴地问道，“怎……怎么了？”
林静的脸色依旧严肃，“秀秀你告诉我，他们俩摔倒之后的事儿，你看到了吗？”
“没……没有啊……”卢秀秀翻着眼睛，拼命地回忆道，“那时候灯都打翻了，乱得不行，我怕他们发现了窗外的我，就赶忙溜回家了呀。”
“那……秀秀，你还记得不记得，高老师穿了件什么衣服吗？”
“嗨，这我哪还记得清啊！”卢秀秀摆摆手，“我就记得，那天，闵之榆穿了条好漂亮的红裙子啊！还盘了个可精致的头发呢！估计啊，人是打算在表白的时候给高老师留一个好印象吧？只可惜，那天意外摔倒之后，再精致的头发都乱了，那裙子也摔破了，还在摔倒的时候拽掉了高老师的一颗扣子哩！再好的印象可都给毁了吧。唉，想起来她那天被高老师拒绝后还哭了呢，也是怪可怜的……”
后面的话，林静便再也听不见了。
她只是在脑中不断地重放着那天夜里的情形——
英俊的高悦涵。美丽的闵之榆。衣衫不整的高悦涵。发丝凌乱的闵之榆。轰然到来的大雨。划破天空的闪电。
衣衫不整的高悦涵。发丝凌乱的闵之榆。轰然到来的大雨。划破天空的闪电。
……高悦涵……闵之榆……大雨……闪电……
……高悦涵……闵之榆……大雨……
……高悦涵……闵之榆……
……
“……我嚷道:‘再说一遍：我爱你！’
谁会嫌星星太多，每颗星星都在太空中转动
谁会嫌鲜花太多，每一朵鲜花都洋溢着春意……”
……还有……
……
“您好，我有一件事儿，必须今晚向您检举揭发。”
……
她的血气终于翻涌上脑。
她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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