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市第一

　　初初，姑射是这天地间最恶名昭著的灵，她因天地之灵与战场怨气而生，依靠挑动天下大乱，从中制造死亡延续自己的生命之火，已存在世间万年之久。

　　与谢天市的相遇，只是一个巧合而已。

　　那一天正值仲春与暮春之交的清明，天上飘着蒙蒙细雨，街上人迹罕见，姑射却心情大好，她撑伞出城踏青，在城外的长桥上瞧见了一袭素衣立于雨中的少年。

　　姑射没有在意，继续闲步前行。

　　然而当她即将与素衣少年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骤然拔剑，利剑只在一瞬之间便刺入了她的胸膛，但随即素衣少年便露出了惊异的表情，因为他察觉到手中剑贯穿之处的空洞——对方的胸腔中竟没有心脏的存在。

　　姑射侧头望着他，绽放了一个微笑来：“你的这一剑仍有破绽。”未等少年回神，她已断伞为剑，以同样的一式却更为锋锐冷厉的一剑洞穿了少年的左肩，“这才是真正的‘问天何尊’。”

　　一剑挫败素衣少年，姑射却没有放在心上，转身去了新亭赏景，黄昏归来时雨已初歇，只见当代剑圣陪着素衣少年站在她的庭院中。

　　姑射与剑圣一脉关系匪浅，若真的论资排辈，当代剑圣也不过是她的小辈而已，素衣少年更不用说，故而一见到姑射，剑圣便喝令他的传人为她赔礼——素衣少年在城外看穿了她的身份，认她做了妖孽，故而鲁莽出剑想要诛杀于她。

　　但素衣少年却没有认错，他竟提剑又击一次“问天何尊”，这一剑之速已隐有姑射之厉势，然后他笑问她：“这样可还有破绽？”

　　姑射由此记住了这个名叫“谢天市”的少年。

　　不过他们的交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姑射惯常游戏在外，很少固定在同一个地方，后来她才听说自那日之后，因天市尊她为“一剑之师”，只要在城中时他总会在她的门前演练一遍“天问”十式，不顾风雨。

　　他们第二次见面已是五年后。

　　那天亦是雨时。但华府琼楼中的盛宴不息，欢笑甚至盖过了窗外的倾盆雨声，姑射也微笑坐在席间，就在这时素衣天市竟顶雨闯入了宴席之中，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一剑刺杀了宴会的主人。

　　宴会的主人是当今左丞相，他的府中豢养无数死士及异人，丞相倒下不过片刻，天市已被围堵的水泄不通，即使他的武功再高，也抵不过永无止尽的人海战术，更何况他手下留情，只伤人而不再杀人，似乎全没想着活着出去。

　　姑射出手救了他。

　　她疑惑他为何会来杀人，他却疑惑她为何出现席间。

　　姑射轻描淡写：“天下将乱，我是来收取命数的。”而天市正好与她相反。他是为斩除奸臣而来，试图挽救即将被腐朽王朝压垮的黎民百姓。

　　天市道：“你不该在这样大厦将倾之时仍要雪上加霜。”

　　姑射却笑：“我虽有挑拨离间之嫌，可若他们心志坚定不去偏听偏信，又怎会导致祸事？倒是你，既知大厦将倾，你诛杀左丞也不过是长绳系日，徒劳无功罢了，何必如此认真，甚至不惜赔上性命？”

　　天市道：“我做我应做的，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他看着姑射，“我不知道为何师父及历代剑圣为何会容许你的惑乱之行，但如果你依旧故我，我也会诛杀你。”

　　“哪怕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是的。”

　　姑射打量天市。她惊觉记忆中执着的少年竟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有若泰山巍峨的沉峻男子，她觉得有趣，莞尔道：“若是我与你同行，那么我停手也无妨。”

　　最初她只是觉得有趣。在天地间存在已然万年，很多事情对她来说都失去了本有的色彩，所以她不停地发掘着新乐趣以填补漫长生命的无聊。而谢天市，就是她找到的新乐趣。

　　天下兴衰终究人力不可抵挡。旧皇朝在战火中消亡，新的规则还未建立，一切都在混乱与死亡中等待着重生，但谢天市对政治权谋与战争杀伐毫无兴趣，因此已成为剑圣的他与姑射在世间行走，为百姓斩除趁乱出世的各色妖魔。

　　一日他们暂时在一个武馆停留。很偶然的，天市与武馆中的武师比试弓箭，除了剑法之外，他的箭术竟也出神入化，进退奔走间箭无虚发，四箭齐射同中靶心，令人叹为观止。

　　毫无意外取得胜利的天市邀请姑射与他比试，姑射却笑道：“百般武艺中只有箭术我从未涉猎。”

　　天市意外：“为何？”

　　姑射掌心凝风，无形之风化箭激射而出，顿时将箭靶击得粉碎。她戏谑：“你瞧我还需要箭术吗？”

　　但在天市的大力怂恿下，姑射最后还是乖乖在他的教导下学习挽弓。

　　那座武馆不大，姑射至今还记得青石板铺就的习武场近旁，接连植了十几株茂盛的桃花树，那天桃花开的盛极，宛如连天的云海，美丽的甚至化为了虚幻。在天市手把手教导姑射引弓的标准姿势时，有些漫不经心的姑射眼看着一片粉嫩的花瓣婉转从树梢坠下来，轻盈落在天市的鼻尖。

　　天市全心贯注于弓箭之上，并没有注意一片小小花瓣，姑射却顿时玩心大起，她顽皮仰头呼地一吹那片花瓣，在天市错愕的瞬间她粲然大笑，随即她望进了天市低下的眼眸之中。

　　他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深邃、从容、坚毅，但姑射从没注意过他的眼底深藏着桃花春水般清澈却隽永的爱意。

　　那天似乎又是清明时节。生气始盛，天地间一片春和景明之象，让人稍有不慎便沉醉在这份洁净里，无以自拔。

　　姑射从未喜爱过一个人，也不认为她会如此喜爱一个人，曾经她只觉得徐徐时光慢的令人煎熬，如今她却惋惜日西月东稍纵即逝，山川湖泊重新染上明媚光色，天地竟然可以只为一人而生。

　　或许是得到了心的缘故。除了喜爱，从不怜悯的姑射亦知晓了曾经与她隔阂的人间种种，山河破碎令她痛心，鬼祟践踏亦让她愤怒，这是一段姑射自诞生以来心情最为混乱的时光。

　　而几乎是同时，姑射感到了力量的逐步衰竭。

　　通天法术不再，剑技大不如前，姑射大为惶恐，想要挽回她与生俱来的力量，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流逝，最后她变得几乎与一介凡人无异。

　　失去所有法力的那一天，姑射崩溃了。

　　她在月下痛哭，当天市闻声急急赶来时，她更止不住决堤的眼泪，哭得一塌糊涂，他紧紧抱着她良久，好不容易恢复理智的她对他说道：“我已不再与你相配，所以，我想与你就此诀别。”

　　姑射一向是骄傲的。她不容许失去力量的她成为天市的累赘，最后被他像包袱一样惨遭抛弃，她宁愿在一切仍然花好月圆时断然离去，至少给彼此双方留下一个完美无缺的背影。

　　天市沉默了片刻。然后他问道：“阿射，你喜欢我什么地方？”看她错愕，他补充道，“容貌、身份以及力量，你是因为喜欢我的这些东西而附带喜欢我吗？”

　　姑射怔忡，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是的。”天市轻吻她的额头，蜻蜓点水般，清浅却深情，“我先喜爱你战无不胜的力量，然后喜爱你一笑倾城的容颜，我因为这些才喜爱你；最后我爱上了你的心。于是我发现容貌、身份以及力量，若把它们和你高洁不尘的心相比，便根本不值一提。力量是你的一部分，但即使尽数失去了也不影响我对你的爱，因为我最终爱的并非力量，而是姑射你。”

　　无关其他。我所爱的就只是，你。

　　姑射流泪与天市拥吻。月光温柔地为他们披上纱衣，仿佛是永恒的祝福。

　　“——姑射神君？”

　　姑射猛地回过神。

　　她正站在天命司中，各路神灵已经历过的劫数或因果都在此汇集成册，摆放在向时光之里延伸而去的典籍架上，而天命司的正中央，却是一块雪白而无字的巨大石碑。

　　这块据说由命运之神亲手立下的无字碑，便代表着四洲生灵的未来。

　　未来……她还会有吗？

　　姑射在心中冷冷地想，重新将目光投向天命司的主掌者。

　　从官唤回姑射之后，便耐心地笑着道：“神明的天命册从不外借，姑射神君若是有什么在意之事不如直接向我询问吧。”

　　姑射眉毛微扬，略一思忖便道：“也好。我问你，你们天界里一百年里有谁下界历劫，那一世叫做晏常陈的？”

　　……晏常陈？

　　从官惊讶。这么巧？

　　“你果然知道什么吧？”他的表情变化姑射都看在眼里，她微微一笑，就像自由穿梭于大漠之间的烈风一般夺人心魄，“这个晏常陈是谁？”

　　从官略一迟疑，就在此时有一人略带冷淡地接口道：“常陈是我的凡间化身。不知道姑射神君找我有何要事？”

　　姑射顿时循声望去。

　　只见一名素衣男子负手静立在天命司的阴影里，因他实在安静，姑射竟未发现他的存在，他容貌俊美，五官如削，身姿濯濯，宛如明月皆入其怀，点漆般的眼眸华美而深沉，令人与他接触视线忍不住呼吸一窒。

　　“你就是晏常陈？”姑射却在得知对方身份时长眉倒竖，手腕一抖，腕间软剑“吻颈”冰凝一展落入手中，惯于杀人的狠戾一剑迅疾如电，竟毫不留情地直刺白衣男子的要害！

　　“姑射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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