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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17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


  奉九与宁铮的交涉接连失败了两次,整个人都忧郁了,她感觉订婚一事好象已经无法改变。

  那我的哈佛呢?难道就这么了结了么?

  奉九申请美国大学的事情全权交给了唐奉先,她对兄长自是极为信任,所以从没有着急催过哥哥,而是相信他会很尽心地代办此事。

  这一阵子,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跟宁铮斗争,其他事都抛在了脑后,这几天消停了,忽然想起,申请也该有结果了。

  于是她直接去了丰泽书房找大哥询问申请一事是否有着落,唐奉先沉吟了一下,遗憾地一摊手:“其实前些日子,哈佛和卫斯理学院申请失败的信函就到了,但怕你难过,就一直没给你。”

  奉九一听,如遭当头一棒,面白如纸,血色全无,真没想到,双保险都没有成功,这对于她的自信心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她强打精神,勉强笑道,“大哥,那回函给我看看吧,看看人家对我的申请材料有什么意见,我好改进。”

  唐奉先抬手揉了揉额角,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说,“奉九,信函我放在银行办公室了,等哪天我再去就给你带回来。”奉九看得出大哥很累,只好点头,乖巧地谢过了大哥这段时间以来为此的奔忙,转过身,耷拉着小肩膀,倒拖着大辫子,低着头走出了门。

  她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口,唐奉先就用双手捂住了脸,半晌才放下,接着从罩在灰蓝色长衫的黑色马褂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弯腰打开书桌右边最下面的一个抽屉,慢慢拉开,取出一个大牛皮纸袋,掏出里面装着的两封美国来信,他依次掏出信纸,细细地看过,每一张信纸抬头,都嵌着两所美国名校校名;而每封信的开头,都是大大的“.Tang”......

  他忽然颤抖着手,胡乱地把信纸塞进信封折进纸袋,“砰”地一声猛地关上抽屉,直起腰,在笔筒里捡了一枝最大号的北狼豪斗笔,蘸饱了墨,在坚韧如帛的高丽纸上,银钩铁画杀气腾腾地印下三个字——“耻  耻  耻”。

  奉九求学受挫,又有不情愿的婚约在身,而几经努力也无法解除婚约,由此一向乐天达观的天性受到了很大的压制,人也变得没精打采起来。

  不过,就好像万事万物都是否极泰来一样,当奉九得知父亲要资助虎头去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读书时,这个消息,就像一剂强心针,一下子让蔫头耷脑的奉九兴奋起来。

  她太为自己苦命的发小儿高兴了,这是比她一直打算偷偷资助虎头念大学还要好的安排。

  不过,这是怎么发生的?兴奋劲儿过后,她心头的疑问也浮上来了,父亲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资助虎头念书?而这个傻虎头为什么不能接受自己的资助,反而接受了父亲的呢?这事儿明显透着蹊跷。

  当然,自己无论如何是供不起虎头去美国留学的。

  现在刚过中午,父亲不可能在家。再说了,跟父亲问,只怕除了堂而皇之的理由,也问不出所以然来,于是她干脆跑到三婶家打探消息。

  三婶正兴高采烈地替虎头收拾必备的行装,她是真心实意替自己的亲侄子高兴,说时间很是紧张,学校的秋季学期就要开学了,虎头过一星期就得出发。

  顺便告诉奉九,如果有空,就陪虎头上街买点美国买不到又用得着的东西,因为自己是完全不懂,这么重要的事,就交给见多识广的六小姐了。

  奉九哭笑不得,自己不过就是去过北平和上海、扬州,怎么就算见多识广了,她这方面的见识,多半是从报纸和杂纸上得来的。

  不过奉九还是先回自己家给好友葛萝莉挂了电话,两人用英语叽叽呱呱讲了半天,奉九还拿纸笔把萝莉建议买的物品一一记录下来。

  她放下电话,拿着纸头出门去找虎头,一进他的书房,就看到他在静静地写字,听到她的脚步声,连眼皮儿也没抬一下,好象毫不意外奉九一得到消息就会冲过来似的。

  奉九也不在意,自己找了把掉了漆的圈椅坐下来,一手杵着腮,看虎头写字。

  虎头一写字,只怕除了想卖钱,就是有烦心事儿,不过,去美国读书,这可是大好事儿啊,看来还是想卖钱。

  奉九忽然心里百味杂陈,原本以为可以去美国读书的自己,去不成了;从未想过能上大学的虎头,居然可以去美国留学了,他们两个的人生轨迹,简直就是来了个互换。

  不过看他这神色,怎么也不象多高兴似的,奉九有些拿不准了。

  人都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虎头五岁就父母双亡,被三婶接到自己家抚养长大,他们俩就此相识,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几乎从未打过架,称得上是表率一般的青梅竹马。

  但虎头因为身世之伤,性格上略有些喜怒无常;奉九虽然自小被宠得颇有些跋扈,但遇到虎头情绪低落时,从来都是她让着他,这也是她的乖巧大气、善解人意之处。

  好容易等他写完一张纸,把一枝廉价的竹杆兼毫笔在粗白瓷水丞里洗净了,轻轻甩了甩,挂在笔架上,奉九终于迫不及待地开口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太突然了,我父亲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不过,实在太好了,虎头,恭喜……”

  奉九讪讪地住了嘴,因为虎头已经抬起头来,那静静看向她的澄澈得如同奉天的秋空的眼眸起了雾,是明晃晃的哀伤。

  虎头的耳边又响起了唐度的话,一遍遍的,就好像那一次他跟着奉九去看过的唯一一部电影一样,不停地在脑海里回放:“奉九定了亲,很快就会嫁人……你是个好孩子,有前途,不要因为家世拖累了你…..”

  他低声说唐伯父认为自己是可造之材,所以,想出钱送到美国去,学成回来后,可以在唐家的建筑公司里任职,自己很感激,立刻接受了。

  果真如此?奉九狐疑地望着虎头。

  虎头又回想着自己鼓足勇气追问了一句:“唐伯父,那奉九呢?奉九一直都想上哈佛的。”

  唐度没说话,忽然站起身走到窗前,虎头从后面看着他虽然人到中年但仍然挺直的身躯,忽然塌了一点,略显佝偻,低低的声音响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这就是她的命。”

  话里话外......因缘际会......虎头悚然一惊,他模模糊糊地有一种感觉——去美国留学固然是他从未敢奢望的好事,但同时,他也感觉到了有一只无形的强有力的手,要把他从奉九身边,一把抓开,远远地送走.......

  虎头没再回应奉九的疑问,只是咬紧了牙关,那因用力而鼓起的腮帮子,让奉九看了都替他牙痛。

  “是建筑学专业?这可是得偿所愿了。虎头,我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现在就陪你上街去,买些我们这好用的跌打损伤药,还有呢,至少得做三套西装,还得买几双皮鞋、几条领带、皮带、几顶礼帽,要不在那种跨洋邮轮上一呆一个多月,听说那些广东侍应生和洋鬼子都狗眼看人低,可能都不愿意给你服务。”

  “皮鞋不用买……”虎头低低地说了声。

  正在兴头上的奉九没听清,“什么?”

  “我听说,皮鞋不用买。”

  “为什么?”奉九纳了闷了。

  “我在学校听同学说过,我们这的皮鞋,在欧美大学图书馆的地板上一踩,无一例外,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很讨人嫌,所以,得到当地买。”

  “行啊虎头,这么小的事儿都注意到啦?那我放心了。”奉九拍拍胸脯——虽然虎头没出过远门,但在异国他乡,细心又冷静的他肯定能照顾好自己。

  “你放心,伯父还派了一个人给我,陪我一起去那儿。”

  奉九一听,脑子转了转,“是唐管家的侄子唐得胜吧?前几天还听大哥说,要给美国那边打理产业增加人手,这不正好,多好……”奉九的声音低了下去,是啊,多好。

  奉九还是陪着虎头,坐了自家车去四平街采购衣物。他们先去了一家专门做皮箱的店铺,民国时期,因为铁路越修越多,中国人流动得也越来越频繁,大家也都养成了坐火车带行李箱的习惯。

  在奉九的坚持下,他们还是买了两个结结实实的深棕色大牛皮箱,以黄铜包角,奉九说虎头此去路途实在遥远,那种便宜得多的木头和藤编箱子只怕不等到波士顿剑桥镇,就得散了架。

  接着两人又到了相熟的成衣铺,这是奉天最有名的成衣铺,也是媚兰家的产业,铺子极大,里面摆着很多时髦的全身穿衣镜,即使大白天店铺里也是灯火通明,窗明几净,陈设雅致,衣服式样更是全东北最时兴的,向来是奉天有钱人最爱光顾的地方;做男装也做女装,做中装也做西装。

  正忙得够呛的裁缝一看是自家大小姐最好的密友唐家六小姐驾到,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殷勤地替虎头细细量身,奉九则在一旁不厌其烦地挑选着各色衣料,最后做了四套三件套西装,有单排双扣的、双排猎装的,还有格子纹的,适合各种场合穿,里面相配的小背心和衬衫更是做了不少,最后还做了一件大毛翻领粗花呢大衣,保证五天内全部完工。

  波士顿位于美国东部,与东北天气相似,气温很低,昼夜温差大,常年刮风下雪,穿暖点总是好的,奉九现在有种老母亲要送爱子出远门的心情。

  奉九告诉裁缝,美国的西裤裤腿卷边,而且裤子中缝要往里掐褶子,与英国正好相反。裁缝有点吃惊,没想到唐小姐对欧美服装流行趋势也如此熟稔,奉九不免谦虚地说都是看英文报纸和杂纸看来的。

  虎头在这方面对奉九是言听计从,让奉九很是得意,当然,除了最后付账时坚持自己出这点,唐度也没忘出了数额不小的置装费。

  奉九忽地一拍手,到底是头一回为别人包办一年四季的全套衣物,不免还是忘东忘西的,她又挑选了四条领带——斜纹、暗花和素色的都有,奉九也没忘了领结,红色黑色白色各一,至于皮带袖扣礼帽什么的零碎配饰,奉九更是忙得不亦乐乎,也觉得非常过瘾,很奇怪,居然比给自己选衣服更开心。

  虎头个子高,裁缝把不大合体的样衣往虎头身上套,让奉九看效果,看着虎头穿着短一截的上衣和裤子那尴尬样儿,奉九不免笑得打跌。

  ……………………………..

  一星期的时间很快过去,奉九和虎头一行由卫谰开车,早早送到了车站。

  奉天是东北地区的中心火车站,是很多重要火车线路的源头,围绕着奉天这一块地方,中国人和日本人、俄国人不停地争夺着所有权,写尽了中国苦难近代史的沧桑。

  三婶没有来送行,说自己眼窝子浅就别去丢人现眼了;三叔因为自家铺子进一批货,还在南方奔波;虎头也没有把出国读书的消息告诉要好的中学同学,毕竟,在绝大多数人连大学都读不起的现状下,告知别人自己有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更像是一种炫耀……

  奉九愣愣地看着虎头从衣兜里掏出来的一卷彩带,不禁噗嗤一笑:“你可真是,这不是乘船的人道别时才用的么?”

  “有什么关系?今儿我还就用了。”

  奉九瞧着他从小到大偶尔会露出来的混不吝的样儿,又是一笑。

  互道珍重的话早已讲过,两人之间难得有片刻的沉默,一对少年男女就这么沉默地互相望着,心头的感觉也是无法言说:明明分别在即,却还是无法置信。

  奉九把手里热乎乎的糖炒板栗递给他,“里面有个铜划片,你指甲短,用这个吧,省得你栗子吃完大姆手指头又该伤着了。”又掏出一块两针半男士瑞士宾格手表,素净的米白色圆形表盘,大方的阿拉伯数字,深褐色的牛皮表带,很符合虎头的学生身份。

  这是奉九昨天特意出去一趟偷偷买的。

  “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要。”虎头直接拒绝。

  奉九一副“早知你会如此”的样儿,瞪他一眼,也不说话,利落地把手表一翻,只见底盖上刻着一只威风凛凛的东北虎虎头,下书两行今草,蕴秀灵动,存八分笔意,虎头自然认得,正是奉九的草书笔体:此去务珍重,努力加餐饭。

  奉九不由分说打开表带就给他系在手腕上,扣好扣针,“你是学生,上课不能迟到,不知道时间怎么行?”

  虎头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一种羞愧之色:吃着唐家的,拿着唐家的,虽然他的心底一直有个模模糊糊的美梦,可梦,终是要醒的。

  虎头把装着栗子的牛皮纸袋抱进怀里,好半天没说话,再一抬头,一向清亮的眼睛里已隐隐蒙上层薄薄的水雾:“九儿,从今往后……”,从今往后,我还遇得到象你对我这么好的人么?我还遇得到我想对她好的人么?

  他不再说话,单手抱住了奉九。

  奉九一怔,还是乖顺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他们从小到大不知拥抱过多少回,但没有一次象现在这样,有了别的意味。

  奉九举起右手犹豫了片刻,还是顺势落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拍着,一下,又一下。

  站台上没有人在意这个。

  送别的人很多,拥抱的人不少,很多国人已经可以做到见怪不怪。

  现在是民国十三年,一个新旧并存、保守与激进携手并进的奔腾的年代。

  车站值班员已经在催促着旅客上车了。

  虎头强迫自己松开奉九,转身拎起一个牛皮手提箱上了火车,沉重的箱子在年轻的他的手里似乎没什么分量,刚才一直在旁边背着他们当隐形人的长随唐得胜象背后长了眼睛,一刻没耽误地跟奉九鞠了个躬,提着另一个行李箱紧跟在他的后面。

  这个年代的火车并不会对号入座,车票也是现卖,刚刚得胜买了二等车厢的车票,介乎头等车厢和三等车厢之间:头等车厢装饰得如同西式客厅,有吧台、有台灯,有灰色大理石装饰的桌面,有各种饮料、饭食和西点,票价自然也是极其昂贵;三等车厢是站票,往往连窗户都没有,就是闷罐一般,大多是农民和小买卖人坐的,他们需要挑着扁担扛着大包,所以条件比较恶劣;二等车厢有座有车窗,也会有列车员过来卖饭添水,条件还算过得去。

  虎头上了车后很快和得胜安顿了下来,他们捡到了靠窗顺向的两人硬座:以往大家出游,都是坐头等车厢的,奉九想着,看来父亲虽然资助了虎头的学费,但并没有给他更多余的待遇,这样也好,她很确定,虎头也是喜欢这样的安排。

  清俊挺拔的虎头坐在漆着清漆的原木色火车座椅上,身上还穿着育才中学男学生的黑色中山装式样的校服,倒让人恍惚觉得像是在某一节课的课堂上。

  他一旦安顿好,就站起身打开了窗,冲奉九招招手。

  奉九走过去,他掰开奉九的左手,把那盘彩带的起头儿找了出来,握在手里,又把奉九的手重新握起来,“拿好了,可别给我弄掉了。”

  奉九这才反应过来,“切”了一声。

  火车车厢的踏板已经收起,调度员向后退了一步,吹响了尖锐的哨子,示意这一列的火车司机开车。

  奉九怔怔地看着绿皮火车缓慢地启动,喘着气,一呼一吸,费力地跑起来。

  慢慢地,火车头拖着十好几截车厢的长长的身子驶出了站台,一路拉着绵延不绝的刺耳的汽笛。

  刚开始,她还能看到虎头半个身子都伸在窗外,跟她挥手道别,脸上挂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这个清俊的少年郎,看起来是开心的模样。

  奉九手里盘着的彩带瞬间被带出去,在他和她之间迅速拉长的距离里顽强地维系着,随着火车加速,彩带在手里剩得越来越少,直到某一点突然绷成一条直线,终于再也抗拒不了这紧绷的张力,轻飘飘的彩纸猛然断裂,在秋日的冷风里无奈地飘了一会儿,就轻盈地落了下来,一半在铁轨,一半在站台。

  一窗接着一窗,每个长方形的窗子后面都挤满了或悲伤或兴奋或漠然的乘客的脸,渐渐地火车越跑越快,越跑越远,直到疾驰的身影连成模糊的一片,再过一会儿,连车尾都消失不见。

  奉九没动,手里还握着断掉的那一截子彩带。

  忽然间,一个现实放大着展现在她的面前:她从小到大都亲近的虎头,她做坏事时总是能机灵地打掩护的虎头,她觉得虽然结婚不好,但真要跟什么人过一辈子,如果是这个人就还不错的虎头,就这么猝然地,跟这列决然奔向南方的绿皮火车一样,一去不回头地驶离了她的生活。

  他会先去上海,然后从上海坐船去旧金山,再从美国西部到东部的纽约,接着辗转去波士顿,读他理想中的大学,理想中的建筑专业,四年的时间,他可能会回国,或者不回,毕竟,他的亲身母亲早就亡故了,父亲没多久也离开了人世,祖父母更是早就没了,命硬不详克父克母的名声是早就有了的,那么在奉天这边,只剩了一个姑姑,再也没有什么有血亲的人了。

  唐家的建筑公司都设在南方,自己以后还能再见到他么?

  卫镧刚才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眼前的一切他好像都没看到似的。

  这时倒是走了上来:“六小姐,回么?”

  奉九如梦初醒。她低头看了看手里剩余的彩带,又把刚被值班员捡起的彩带客气地要了回来,慢慢地盘好,盘成一个松松垮垮的圆儿,这才摇了摇头,“去昭陵。”

  “……好。”今早出发前,唐老爷已经吩咐了,六小姐今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得阻拦。

  奉天的秋日,本就是最美的季节。

  风不大,也洁净,高大的树木原本一味罗列着各阶绿色,铜绿石绿松花绿松柏绿,现在开始变了色,鸭黄藤黄乌金鹅黄柠檬黄嫣红梅红朱砂绯红酒红……就好像把服装设计师的黄红两色的所有色卡都铺在了大地上,随便你挑,随便你选,再配着只有奉天的秋天才有的群青色的蓝天,树影婆娑,松涛阵阵,落叶萧萧而下,远处四里河清波阵阵,秋景怡人。

  昭陵葬着清朝开国皇帝皇太极和他的皇后博尔济吉特及其他嫔妃,属于关外三陵,也是其中规模最大、规制最高的一个。

  康熙乾隆道光咸丰都曾北下在此祭祖。

  清朝一倒台,风景优美的北陵就成了实权人物修建别墅最中意的地方。

  平常日子也对其他的权贵人家开放,虽不能修建别墅,但可以野餐、赏景、划船。

  进了昭陵,卫镧立刻放慢了脚步,落在奉九后面二十来米的地方,耐心地跟着慢慢走着。

  忽然有人一拍他的肩膀,他一惊,这才发现居然是有阵子没在唐府出现的宁家三少。

  这宁家公子的脚步声,可真轻。

  他在宁诤的眼色里,知趣地退下了。

  换作宁诤默不作声地跟在奉九后面。

  奉九顺着南北向笔直的神道向北走,没有一会儿,就停在一对儿洁白高耸的万云圆柱处,袖手仰头,也不知是在看柱顶的造型奇异的海石榴和望天狲,还只是在望天儿。

  看了一会,又接着走,经过了一对对狮子、獬豸、麒麟样的石像生,停在神道正中的神功圣德碑处,轻声念了一会儿碑文,碑文以满汉文字写成,内容无非是给皇太极歌功颂德。

  宁诤双手插在马裤兜,放轻脚步,沉重锃亮的牛皮军靴交替前进,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

  这一走,居然不知不觉从正南门走到了皇陵方城之外。

  通向方城的必经之路,是五层一百零八蹬的汉白玉台阶,奉九没有停顿,左右手各提起一边的裙摆,慢慢往上走。

  他看着奉九满头乌黑秀发还是编成了一根油松大辫儿垂在背后,看来她身边有个巧手之人,编辫儿时把一根红绳也当成一股编了进去,红绳串起颗颗拇指大小的珍珠,正正好好地缀在每一个发结的中央,随着她挺直玉立袅袅婷婷的走动而一闪一烁,没的迷了后面人的眼。

  五级一百零八蹬,就是五百四十级台阶,饶是奉九身体好,爬上去后也是扶着门柱喘了会儿气。

  方城正门叫隆恩门,左边是一面琉璃袖壁,九条威风凛凛葡萄紫色的龙瞠目龇牙,鳞片深深,盘旋于祥云之上,蒸腾欲飞,皇家之满满威严立显。

  奉九抬头,茫然望向隆恩门:以往来昭陵,能毫不犹豫陪着她爬上来的,从来只有虎头。

  奉九走过去,用手描绘着右边袖壁上的图案,图案毫不起眼,一米见方,就是一个白瓷花盆里插着几朵黄色的花。 

  但有一点是很稀奇的——花的总数不是十二不是十,而是十一。

  虎头和她每次来,都会不厌其烦地数上几遍,明知不会错也还是觉得纳闷。

  说稀奇,是因为满族人自古以来就深受汉文化影响,所以也喜欢代表吉利的双数,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子孙后代风水的皇陵,怎么会粗心地画了十一朵花?而且这些花形态也不同:有完全绽放的,有半开半放的,还有只是花蕾的。

  等清朝覆灭,曾有人穿凿附会地说,满清自开国共有十一位皇帝,七朵完全绽放,代表得享天年的七位皇帝;两朵半开半放,代表光绪和咸丰;两朵只是花蕾,代表同治和顺治。

  这是以前家里的西席魏大先生有一次跟着他们来这玩儿,神神秘秘告诉他们俩的。

  奉九轻叹一声,又径直走到从左边数第六棵松树下,仔细确认了方位,四下瞅了瞅,捡起一根粗树枝,蹲在地上就挖了起来。

  没一会儿,居然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油布包儿,包得严严实实,一层层打开油布包,露出一个小小的铜盒,倒像是糖果铺装糖果用的。

  她从腋下的玉石搭扣里拽出一条藕灰色的松江细布手绢,扑了扑铜盒上面的泥土,又掏出一把小巧的蝶翼状钥匙,插进铜盒的锁眼,接着站起身。

  从后面,只能看到她垂着头,用右手翻弄着里面的东西,好一会儿,才又从一直挂在胳膊上的随身小包里取出什么,放进去,盖上盖子,锁好;闷声不响地把盒子用油布包好,埋了回去。

  奉九做完这些,拍了拍手,这才觉出周身的疲倦。

  她回过身,刚想对卫镧说回去吧,猛然怔住,这才发现卫镧早已不知去向,一直跟在后面的,居然是宁诤。

  “怎么是你?”奉九的脸“腾”的变红了。

  她又赶紧往他身后看看,是否还有人在场而她却毫无察觉。

  宁诤没吱声,虽然一身戎装,刚爬了那么长的台阶,也没见他有什么气喘,面色如常,美如温玉,挺拔的身姿比之满陵的青松翠柏箭杨也不遑多让,双手插兜,一副悠闲的样子。

  “你怎么不说话?”真是狡诈,也不知跟了多久,看了多少。

  一想到刚才的情态都被这宁诤看了去,奉九一时间也丢了教养,说话间就不那么客气。

  听着她一口一个‘你’‘你’的,宁诤想,指望娶个把自己如神般膜拜的老婆是不可能的了。

  “你不想听人说话。”

  奉九刚刚有点后悔自己那么强硬的语气,但看到宁诤似乎不以为意,也就舒了口气。

  “你怎么来了?”

  “想看看你。”

  奉九皱了皱眉,她总不能接着问看我干嘛,照宁诤的厚脸皮只怕会说,自然是想你了。

  “还走么?”

  “……不走了。”刚刚少说也走了快两万步了,又爬了这么高的台阶,这些天种种事由,都让她没法吃好睡好,情绪低落,到现在有点筋疲力尽了。

  “卫镧呢?”

  “我没让他跟着。”

  “哎你…..  ”奉九觉得这人怎么这样,随便替别人做主呢。

  “我是你未婚夫,你对我还不放心么?”

  就是因为是你才让人不放心,奉九不知不觉间就撅了嘴。

  宁诤好笑地看着她,似乎对她刚刚做了什么一点不好奇。

  “饿了吧?去‘宝发园’吃四绝菜啊?”

  刚才走了这么久,奉九感觉郁郁的情绪已经被排遣得差不多了。

  到底是生性开朗,年纪又小,饥肠辘辘之下,一提到吃的还是能高兴起来。“这个时间,还能有位子么?”

  宝发园是原清宫御膳房的一把手傅老五的买卖,因着年纪大了告老还乡,落脚到离家乡不远的奉天,开了这宝发园有小十年了,整治的一手好席面,奉天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只要家里有嫁娶祝寿之类的治席面,都以能请到宝发园的师傅做菜而洋洋得意。

  其中,又以傅师傅穷毕生绝学,以鲁菜为基础又加入了辽菜特色自创的“四绝菜”而闻名全东北。

  “正好今天想去吃,所以一早就订好了。”打电话到你家里才知道你去送人了。

  奉九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既然感觉到饿,就犯不着跟自己的五脏庙过不去。

  她欣然从命,宁诤看着她总算亮堂了些的清水芙蓉面,心下也是莫名一松。

  宁诤说了一声“走吧。”就率先开始下台阶。

  已经下了十来级,才发现奉九并没有跟上来。

  他一转身:奉九居然坐在最高的台阶处发着呆,运动后的小脸红扑扑的,大眼睛比昭陵里盛满了秋水的四里河还要波光闪闪,颧骨处像是抹上了最衬她现在肤色的桃粉色胭脂,圆润的嘴巴也是鲜红得诱人,人在运动后果然气色好得没话说。

  眼睛盯着自己,也不说话。

  宁诤立刻折返,回到她身边跟着坐下来,仔细地看了看她。

  奉九咬着唇,只是瞅着宁诤,大大的眼睛里有点羞郝之意。

  宁诤心下一动,“你这是,没劲儿了?”

  奉九刚才全凭心中一股愁绪和无法留学的愤懑之情才上得了台阶,现在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一样——上得去下不来,还有比这更丢人的事情么?

  宁诤沉吟一下,站起身,背对着奉九:“上来,我背你下去。”

  “我不。”奉九立刻拒绝,“你能不能下去把卫镧给我叫上来?”

  宁诤几乎是立刻就蹙起了眉,:“……你觉得我能同意么?”说完形状弧度完美的嘴唇也抿紧了,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此时此地只有他们两人,奉九莫名地就有点怕他,尤其现在。

  奉九拿手指在台阶上划啊划的,“他是我侍卫,这不是……”

  “侍卫也是男的,男女授受不亲。”宁诤沉着脸,“我不一样,我是你丈夫,你不跟我亲近,还要跟什么不相干的人亲近么?”

  奉九简直想揪头发了,“别胡说八道!”奉九义正词严,“谁嫁给你了?!”

  宁铮笑了,“早晚的事儿。再说了,你好意思再多搭一个人陪你爬这么多台阶么?侍卫就不是人了?”

  “......”,奉九退而求其次:“那我歇会儿,歇会儿就能恢复些力气。”

  “这上面风这么大,你又是刚出了一身汗,生怕不受寒么?”宁诤悠悠哉哉地说。

  ……最怕生病导致一步错步步错的奉九欲哭无泪,被宁诤左一个右一个大道理砸得哑口无言。

  宁诤把自己的黑色一口钟脱下来披到她身上,又把系带给她系紧。

  他站在台阶下第一级的位置,奉九站在最上头,两人的视线正好持平。

  宁诤看了看她,“啧”了一声,直接背过身蹲下,“还不快上来?”

  别无二法的奉九只能不情不愿爬上了宁诤的背。

  背人这事,如果没处到那个关系,其实是比正面抱还尴尬的事儿:胸部与后背相贴,这感觉有点过于亲近了;更别提淑女从来都是被教导,即使在人面前坐,也需并拢双腿了。

  奉九的手轻飘飘地盖住宁诤的肩膀,上半身尽量远离宁诤的后背,分开双腿。

  宁诤则向后伸手,把两条胳膊穿过奉九的腿窝儿处,很是君子地交握,与奉九接触的面积真的很小……然后马上一站。

  奉九低呼一声,赶紧合拢胳膊勒住宁诤的脖子,这股强势向上的劲儿大得差点让她向后大头儿栽下去。

  ……君子?她立刻决定收回刚才的评语——现在整个人都被贴到宁诤的后背上了。

  待她发觉自己正勒着人家的脖子,又赶紧说了声“对不住”,放松了并在一起的双臂。

  宁诤低低笑了一声,奉九感受到了胸腔共鸣从前传到后背的震动。

  他像颠小孩子一样又把奉九往上托了托,奉九也识相地把上半身向他靠了靠。

  真是,虎落平阳啊,失算。

  宁诤原本下得很快,但下了十几级台阶后,他就越走越慢了。

  奉九的教养,怎么好意思催促,她只能度日如年地呆在宁诤宽阔的背上,好在宁诤身上没什么气味儿:没用法兰西男士香水,军装也没有熏香,只有微微的汗水和着熟悉的上海檀香皂的气味,倒是,不难闻。

  渐渐地,奉九发现宁诤白净的耳朵越来越红,到后来就像滴血一般。

  ……原来这么厚脸皮的他也会不好意思。

  又走了一会儿,奉九察觉到自己的双腿好像有了些力气,就挣着要下去。

  宁诤能听她的才见鬼了。

  他只是向上颠了颠奉九轻盈的身子,把背到后背的胳膊更紧了紧,“老实点,摔下去可不是玩儿的。”

  奉九:“……”,这是上了贼船了么。

  就这么慢慢走着,阵阵松涛如催眠曲一样,充满了包容安抚的力量……奉九头一歪,睡着了。

  支长胜早把车开到了台阶下,他遥目向上望,慢慢地,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不对,是两个人,只是叠成了一个。

  长长的象是永远走不完的台阶上,一个着石青色宁系旅长军衔军装的男人,挺拔修长,如松如竹,帽檐下一张脸俊秀如玉,左肩上垂着一张灵秀脸庞,即使闭着眼睛,也知道肯定是眉目如画,毫不逊色。

  英姿勃发的年轻军官,稚气未脱的少女,走在洁白如玉的台阶上,配着蓝得发青的天空,明黄色的树林,实在太美。

  支长胜刚刚等得无聊,手里拿了一架徕卡相机正随意地拍些秋景。

  看到宁诤忽然微微转头,柔情满眼地看着奉九沉睡的脸……“咔嚓”一声,支长胜已经把这幅静美的画面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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