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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承幽音


  上东门大道上临街而立的“绿绮阁”,是一座小巧的单层木楼。流畅活泼的叠瓦屋檐是隋时制式,门楣上细密精巧的忍冬草纹又带着浓厚的西域风情。辛辣的合欢香味漫过窗棂紧闭的正楼,在后院延伸出一笔苍翠欲滴的园林绿意。

  谢承音本来就起得有些晚,又在玉楼春门口看了一场热闹,老鸨回去后,青年还坐在地上抱着香囊哭了许久,布料褪色的朱砂红糊在他狰狞的脸上,其状惨不忍睹。

  所以她推开乐器店的门时,已接近落日时分。夕照从蒙着薄绢的雕花窗棂中透进来,白瓷莲花灯座上早早亮起烛火,把细碎的光芒投射在云韶的眼睛里,也映得他唇角微笑的弧度越发柔和:“漂亮的小姑娘,我们果真又见面了。我应该如何称呼你呢?”

  “谢承音”。

  “今来卧嵩岑,何幸承幽音,真是个好名字!”

  “没有那么风雅的意思……不太像中原的风格吧?我倒觉得还是姐姐们的名字更显得大家闺秀一些。”少女犹豫着伸出手:“我不是来买东西的,这个符号,公子您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云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身侧的古琴,随意地撩了几下琴弦。

  零碎不成调的清响流泻而出,半陶醉的笑意让他瓷器一样清冷的容色突然生动起来。他似乎有些答非所问:“这些可不是寻常的商品,琴、筝、萧、笛,音乐描摹人心,而人心——寄托了妄念与深情。我所出售的可是名为‘愿望’的奢侈品”。

  那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蛊惑意味,娓娓劝诱:“四处看看吧,也许能遇上你感兴趣的东西。”

  随着琴音点尾掠过的方向,小小的国度展露出全部的姿态。

  螺钿贴花的紫檀木琵琶,漂浮着团团墨绿纹絮的横吹笛,描金翠藻纹的凤首箜篌,桐木琴身上繁杂富丽的镂金雕饰在烛火下明暗不定,但依然可以想见晴光照射时像火焰跳动的风采。狮螭耳香炉里正冒着袅娜的轻烟,似乎虚空中有无形的手拉起一道屏障,梦境和现世之间的界限也变得模糊不清。带着岁月幽暗气息的残谱,丹青褪色的长卷,没有任何修饰地堆叠在木架上,散漫又静谧的姿态不知为何流露出些许夜静空山的哀愁。

  而青衣的商人,放下古筝后就没有什么更多的动作,既不热切,也算不上形容冷漠。

  他只是懒洋洋地靠在鸦青团花坐垫上,嘴角噙着一成不变的笑容望向谢承音。那漫不经心投来的目光,又似乎穿透过少女,遥遥地摹画着什么秘而不宣的过往。

  或许是月色和织光彼此映衬太过于璀璨,谢承音有些沉浸在这些珍贵的物件之中。她的视线在琳琅的商品上逡巡,然后就愣住了。

  乍看之下,那不过是一把很寻常的箜篌罢了,乌木的面板纹理暗沉,绘着精巧的图案——罗衣璀璨,瑶碧华琚,掐丝白银曲屈转折,勾勒出重山静水的深延。

  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

  那东西还在!

  模模糊糊的一团光晕,漂浮在箜篌之上,将乐器镀上一层极温柔的莹润感。或许是经历了洛河边的一连串幻境,又或是手背上似乎具有莫名守护力量的印记鼓舞了谢承音,她大胆地探出指尖,发现手毫无阻碍地从光晕中间穿了过去。

  似乎并不是存在实体的精魅。

  将手缩回来时,她突然听到一丝微弱的琴音。

  若断若续的琴音并不十分优美动听,甚至不如方才云韶随意拨弦流泻而出的调子,但却有一种不带矫饰的悲伤,还有……想要倾诉什么的渴望……她眼前快速地闪过一些画面,不过看不真切。

  “阿音?”云韶的声音打断了琴音的倾诉,谢承音大梦初醒般回过头。

  少女浅棕色的杏眼中浮起一层淡淡的水汽,凝结成珠泪,滑过姣好的脸庞。她手忙脚乱地去擦,冷不丁听到云韶发问:“你看到什么了?”

  “河……很宽广的河,有人在正中间,溺水了吗?我、我看的不清晰,画面太快了。”谢承音说得结结巴巴。

  云韶走过来,再一次揉了揉她的脸颊,觉得手感十分好:“我果然没看错呐。阿音,你要跟着我学琴吗?”

  ——可能是被华光璀璨的商品和云韶毫不做作的温柔嗓音所蛊惑了,谢承音先是点了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没看错什么?”

  “音乐描摹人心,而人心寄托了妄念与深情。”云韶笑着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又拿起箜篌细细端详:“古琴有灵,有缘之人才能得见,能感知到这种灵气的存在,就能与乐器、旋律、乃至听你弹奏的人产生共鸣。”

  “你想知道我从这架箜篌上看到了什么吗?”乐器铺的老板眨了眨眼,卖了个关子。

  语罢,不留给少女追问和回答的时机,他又快速切换了话题:“带着帷帽拜师可一点都不礼貌,店里准备了干净的女子衣裙,我去拿来给你换上。”

  谢承音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她不擅长反驳他人的恶意,面对云韶明显好意的劝说,也同样不知如何拒绝。犹豫良久,她还是乖顺地换上了云韶递来的衣服:“反正……只在店里这一小会儿穿着就好了,不走出去。”

  鹅黄罗裙,红线绣花瓣纹的小袖短衫,那慌忙把锦帽扯下的动作不小心牵动发丝,令她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少女犹豫了半天,才抬头注视云韶,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真是清冷又美丽的颜色,像凝结在月下的霜雪一样。”

  “你……不觉得怪异,也不会讨厌吗?”谢承音小心翼翼,掂量着开口:“母亲是波斯人,父亲是中原人,可是我的头发颜色既不是西域常见的砂金色,也不像父亲一头黑发。父亲说西北二市的胡人商馆里,也没见过我这样的,姨娘和姐姐认为这是不详的征兆,一直不太喜欢我。”

  “为了不给家人带来过多的困扰,也不耐烦走在路上被指指点点,我平日出门干脆就束起头发,藏在帽子里,所以也习惯了以胡服装束示人。”

  “昨天下午在水边,我被一个秀秀气气的公子救起来,本来想好好跟他道个谢,但是发现帽冠歪了头发露出来了,怕吓到人家……话还没说几句就跑了。”

  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说到这里时谢承音已经掩饰不住心中的委屈:“虽然……其实我很羡慕姐姐们的软罗轻纱啊。”

  云韶没有回答,店里的氛围安静极了。

  这样的安静,她已经很习惯了,不和姐姐玩耍,也没有交好的商户人家小姐,不去母亲院落里的时候,她基本上都是独自坐在满院幽绿的墨竹之中。读书、摹字帖,有时候也会弹琴,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似乎这样就可以遮挡那些无孔不入的竹影缭乱的声音。

  寂寞的声音。

  谢承音静静想了会儿,又意识到这种行为在陌生人面前的失态,急忙道歉:“不知不觉竟然抱怨了起来,还请云公子不要介怀。”

  ——介怀?怎么会介怀?

  云韶看着眼前小小的身影,满室珠玉交相辉映,而那胜过所有宝物的光泽给她笼上了一层神秘的美感:“有什么好遮掩的呢,那些不能欣赏的人,包括你的父亲和姐姐,是他们愚蠢短视才对。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就应该仰起头骄傲地走在路上。”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那架箜篌放进白色绫布锦袱里,扔到女孩手中:“走吧,关于你昨日那场河底幻境,也到了该落幕的时候啦。”

  踏出门的那刻,突然有夜风穿堂而过,翻动云韶摊在桌案上的书页,页面微微泛黄,上面有一行字被朱笔圈了出来:

  “上加尊号曰圣母神皇。秋七月,大赦天下。改‘宝图’曰‘天授圣图’,封洛水神为显圣,加位特进,并立庙。”

  黑色绣金的窄袖戎服,同色的瞳孔和短发,让少年武将看起来身姿挺拔而峻秀,右手看似不经意地搭在佩刀刀柄上,整个人却散发着与“散漫”意义截然相反的气魄——那是标准的武将警戒姿势。

  眼神在面前二人中间转了转,娄思夜笑得戾气横生:“该说是我很幸运还是你比较倒霉好呢?自立德坊分别后,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是呀,不知娄小将军星夜前来又是所为何事?”云韶从袖子里摸出一柄竹骨白绢的折扇,扇面遮住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清秀的凤眼:“长夏门的金吾卫,最近恐怕要常常感叹巡夜清闲了吧。有如此醉心城防的小将军,也是金、吾和大唐一朝的福气呢。”

  “啊啊啊,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现在是我在向你问话!”娄思夜暴躁得要跳脚。

  谢承音看着把玩折扇,似乎打定主意懒得再搭话的云韶,还是开口解围:“我想小将军和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我昨日也在水边误入幻境,云公子说此事他或许有解决之法。”

  她一边尽量镇定地解释,一边紧张地纂住衣角缩在云韶身后,说话间也不敢抬头看娄思夜,生怕少年看见自己奇怪的发色,流露出嫌恶表情。

  我们之前说到,洛阳的美少年和美少女们,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类型。

  这分类当然是仓促而又不尽全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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