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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云汉辞


  “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吧。”记忆以来对这样以御史大夫被堵得说不出话而落败的争吵已经司空见惯,娄思夜飞快地擦了把汗,在心里下了定义,“其实那个老头子人也不错,并没有因为掌纠察谏议之权而对朝臣言行过分挑剔,上奏纳言所指责事也大都在理。只不过每每遇到百里清言,就免不了横吹鼻子竖瞪眼,也真是无奈啊。”

  “好了!”

  身披火焰的神兽高傲地颔首瞪视前方,卷曲的利爪和拖曳的尾羽显示出正在翱翔的身姿,又被鎏金工艺永久地定格——女皇白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座椅上的凤首装饰,终于出声打断了二人的争吵。

  “朕不愿意百姓平静的生活被天灾所粉碎,再卑微的祈求也能汇聚成洪流,传到太初宫深处,让朕不得安稳。”

  女皇支起额角,脸上流露出一点点不容置喙的高傲:“这件事就按照百里卿呈上来的办法去做吧。仲秋夜的祭月之仪上,朕希望你们能用从天而降的甘霖为这场庆典添彩。”

  当金乌翅尖最后一点磷光消散,结束了武成殿守卫的娄思夜迫不及待地换上丝罗夏袍,信步走出天光中巍峨伫立的长乐门,正巧遇上站在宫门口南眺发呆的百里清言。

  他大大咧咧地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满意地看着他皱起秀气的眉峰:“有什么需要我或者羽林卫帮忙的地方吗,郎中大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况且——”

  他“唰”地展开一柄折扇,夸张地往外扑打着热气:“这么酷热难耐的天气,值防的兄弟们太辛苦啦。”

  百里清言眯起眼睛,面带嫌弃地盯着娄思夜手中洒金绢纸的扇面:“除了仪礼秩序的守卫,我实在想不到还有可以拜托小将军的地方。”

  看着娄思夜点首告别的动作,他犹豫了一下,在对方拐出宫门前又叫住他:“如果您不觉冒昧的话,我倒是有一个私人的请求。”

  “我想请您,帮我留意一个人。”

  将暮的天光照耀着绿绮阁的后院,夹道摇曳高大挺拔的银杏,冠状落叶像地毯一样铺满园林小道,又在前方不远处留出一线突兀的空白。那是反射着浅淡水光的池塘,池面上竟然零星地漂浮着来自湖州,品种罕见珍贵的青莲。不知名的各色小花从草丛里探出头来,有些卷曲的残瓣显出一股花期已过的凋敝。

  道路尽头便是摆放着各种珍贵乐器的正堂,娄思夜偏爱从靠着清化坊方向的侧门进入,沿灰瓦的游廊,或径直穿过花草垂缀的小径。

  “家里的庭院虽然大,但都是按照父亲的审美来修建,太多石头假山,也没种什么花草,清幽有余而活泼不足,”他不无遗憾地想。

  自从春莺琵琶之后,他和云韶之间针锋相对的气氛和缓了不少,闲暇时来这里蹭饭,十次有十一次倒都能遇见谢承音。

  “我手背上的印记——云哥哥不告诉我是什么,从哪儿来的,只说对我无害。他说我有学习咒法的天分,不过打打杀杀是男孩子的事情,所以我只学如何驱使灵力就好了,将灵气灌注到乐器和旋律中,可以达成同样的效果。”

  “乐奏九霄,诵歌载虔。享祀有秩,奉乐以迎,云哥哥要我记住这十六个字。《钧天》主杀伐,《太和》筑守,《景云》可令人心境平和,这些都是圣制的雅乐。我才学了个开头。”谢承音这么解释道。

  然后就被云韶握着书卷敲了一下头:“干嘛跟不相干的人说这么多?”青衣公子眼神讥诮,招来娄思夜怨念冲天的瞪视。

  谢承音见两人又要开始兴致勃勃的斗嘴,连忙插话:“我现在有空就会来这里帮云哥哥看店,顺便学习,反正父亲对我的行踪也不大在意……”

  她垂下纤长浓密的睫毛,将千思万绪都藏在眼波的阴影里。

  绿绮三人组就算是凑齐了,娄思夜和云韶都在的时候,谢承音就在一旁静悄悄地烹茶煮水,抚弦调笙,也会帮云韶整理店铺售卖的商品,分类登记在册,不常参与到两个男人乐此不疲的斗嘴活动中。

  少年望着她清妍的眉目,偶尔会觉得这性格真是有种动静皆宜的趣味。

  娄思夜刚迈进店门,迎面就扑来一股混合着紫藤香味的凉意,下一刻视野便撞入那张熟悉的面孔:“怎么办……我好像闯祸了”,谢承音急红了脸。

  “别着急,慢慢说”,把袖缘从少女手上扯出来,娄思夜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随意寻了一把椅子坐下。

  “今天我一个人在这里帮忙看店的时候,来了个贵气的小姐。她看中一把玉箫,做工并不很精致,玉料的成色也不算好,想来并不是什么珍贵的物件,就一口答应和残谱一起卖给了她。”谢承音指了指靠窗角落,木匣四角的银镶边已经有一些剥落,显然用了很长时日。

  她顿了顿:“谁知道云哥哥回来听说这件事情后,脸色立马就沉下来了,连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又、又转身冲出了门。”

  “怎么办、怎么办?我一定闯祸了,”谢承音紧张道。

  娄思夜不以为意:“重要的东西,会这么胡乱放着?讲起道理,也是把它扔在破箱子里的云韶比较不对吧。”

  “可如果不是我擅作主张……”女孩子还想分辨。

  “再说,‘沉下脸、冲出门’,这种形容能和那个自恃风度翩翩的家伙联系在一起?”娄思夜出声打断,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阿音呐,在我没来之前,你一定在脑海中自作主张地想象和添加了很多细节吧?”

  他抬起眼睛瞟了一眼少女:“早就想跟你说了,其实你不用处处都这么小心翼翼……”

  娄思夜移开视线,后面的话又蓦然变得理直气壮:“我是说就算他真的生气了,我帮你照价赔给他好啦,都是小钱!”

  轻袍缓带的贵公子一脸财大气粗、无所畏惧的气势坐在烛火辉映中,如果不是早早就见识过他在绿绮阁的老板面前笨嘴拙舌的样子,此刻的风姿还真是颇有几分英勇可靠的。

  谢承音还想再说什么,看到他的表情就觉得有些脱力,不禁笑着嘀咕:“我家也很有钱的”。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被牵着鼻子偏离了初衷,只能在少年“天色不早啦,你还是快回去吧”催促中出了门,不放心地叮嘱:

  “等他回来后,你一定要帮我好好道歉啊。”

  于是顺理成章地,云韶刚刚回来就被娄思夜拉着连珠炮轰炸了半天。好不容易娄小公子讲口渴了,找茶杯喝水,耳根才得到一丝清静,脸上的表情却很古怪:“你就这么放她一个人回去了?”

  “哈?” 

  “你那脸上是什么表情啊?”是嫌弃吧?是和百里清言脸上一样的嫌弃吧?娄思夜回以一头雾水:“难道我还要留她在这里等你回来?这么晚了诶。”

  “我是说——”青衣公子语调又诚恳又认真,“你也知道这么晚了独自行路很危险,就没想过送她回去吗?”

  “娄小公子啊,‘不解风情’四个字,跟你真是配得严丝合缝呐!”

  娄思夜一阵懊恼:“话说回来你到底做了什么把她吓成这样?”

  云韶撑着侧脸颊,手指轻轻在桌案上画线,思索过后才回答:“那支萧是我不久前从修善坊的旧货市场淘回来的。萧和笛一样,都是从西南少数民族传来的竹制乐器,以吹奏的方式不同进行区分,差不多也是前朝才有的习惯吧。虽然古人的诗句中多相关记载,但不过也是文人的想象罢了,以玉做原料——那是至今都受限于制器工艺和音律要求而无法呈现的遗憾。所以这支玉萧也就显得尤其古怪。”

  “再加上原料黯淡,光照下萧身有土沁,至少也是四百年前的旧物了。‘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在古老的传说和典籍里,这种石头的魔力可并不如它的表象一般温和无害。”

  “可是要作为祭祀仪器而使用,一定要遵循某种特定的程序不是吗?”,娄思夜用靠垫托着下颌,在椅子上晃啊晃。 

  “这并不是单纯的礼仪玉,同时还做成了乐器的形状。在远古的想象还未成熟的时期,就产生为了祈愿而乐舞降神,缔结契约的职业。可能听起来有些耸人……说不定在打磨成萧形态之后,它本身就已经具备了一定的仪式意义”。

  云韶把目光转向明净透澄的秋月天空,随之的喃喃叹息仿佛从记忆蜿蜒曲折的长廊深处穿透而来,莫名有种切肤的怅然:“音乐本身,就是蕴含强烈愿望与灵力的东西啊……”

  两人一时都静默无言。娄思夜想找点什么话题来驱散低沉的气氛,他敏锐地注意到墙角花盆边的反光:“你这家伙也太奢侈了吧,居然在这里藏着这么大一块冰!”

  好……好像弄巧成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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