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千岁


  旭清一头从榻上栽了下去。

  他慢吞吞地起了身,就这么靠着榻的边沿坐在地上,对着空空荡荡的墙壁愣愣地发呆,半天儿没缓过神来。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捻了捻指尖,其间仿佛还有夕阳与少年留下的余温。

  素来早睡早起、生活规律、从不偷懒、勤勉有加的琅嬛君,起身爬回榻上,又自躺倒,一拽薄被,歪头再睡。

  他与客人约的是傍晚时分相见,今日风云当值,晚间似乎有雨,天气凉爽,是睡觉的好时节。

  旭清才躺了片刻,梦还没做上一轮,隔着窗棂,廊上铃声骤而大作。

  琅嬛君皱了皱眉,睁眼看见悬浮在空中漫无目的兜着圆形的圈的书库式神。青年努力按捺心头不耐,起身抬手,指尖柔光一漫,一张纸条被“啪”的一声贴在纸蝠脑门。

  “今日休沐,琅嬛闭馆。”

  他一边再倒回榻上,一边闷闷地想,自己昨夜明明就贴过这纸条了。

  纸蝠去了,纸蝠又回,廊上铃声不解风情,不依不饶。

  看清氅衣兜帽下郁怀的脸时,旭清面上的柔和神色差点儿没能绷住。对方不紧不慢地翘起嘴角,露出一口白牙,怎么看都带着几分欠揍的挑衅。

  对方一边提起手中似乎十分沉重的包袱展示与旭清一阅,一边重重拍了拍这位神君的肩膀以示问好,而后径自从青年身边挤进了琅嬛书库的大门。

  将包袱往院中石桌上一放,穿着干练窄袖短打的青年开始从里边往外掏自己精心准备的浮玉特产伴手礼,从御前糕点、到贡品茶叶、再到当季果酒花茶,一应俱全。

  他一边掏,一边还要兴致勃勃地对旭清道:荣槿七岁偷吃这糕点,荣槿十岁嗜爱这茶叶,荣槿逢宴只喝这果酒,荣槿午后常品这花茶。

  讨厌得很。以好脾气著称的神君揉了揉自己太阳穴。

  他显露出不耐,对方便兴致更盛,伴手礼都展示完毕了,干脆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将大腿当作惊堂木,兴奋一拍,便开始讲述大型广播连续剧荣槿旧事第三百六十二集。

  旭清有情绪,旭清不说。

  他一路保持着温润笑意,听郁怀滔滔不绝侃侃而谈,从荣槿降生讲到公主十四岁殿前试枪击退一干御前近侍断了三把刀五把剑七杆枪。

  然而纵是如此,国主也不曾准许她登上万众瞩目的演舞台,一证自己惊才绝艳的武技。

  于是同期习武的少年们纷纷为之不忿,即使冒犯君意,也要亲见软禁中的公主,传达与她同为武者之荣幸、以及对女君不公对待之同情。

  旭清终于拥有了接话的机会,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温和笑道:“这个我晓得。”

  郁怀一惊,茫然来看。

  旭清于是慢条斯理给自己斟了一盏花茶,这才道:“少年武士投以关怀,荣槿公主报之毒打。”

  旭清这话并非胡诌,荣槿当日确实是将前来问候的武士都揍了个遍。因为这些年轻孩子为了溜来见她翘了白日练武,她却说习武之事一日不可懈怠。

  “既然今时回赶已不及弥补,那不如今日诸位换个地方练武。”

  后来年轻武士再没一个敢翘课的。荣槿确然是好凶一女的。

  郁怀一时语塞。他轻轻“啧”了一声:“你居然连这都晓得。”

  旭清抬手揽袖,又去拈一块乳白色方形糕点,“不只晓得这个,我还晓得她幼时害怕打雷。”

  青年将方糕举至面前,轻轻一嗅:“鲜奶?”

  “……鲜奶,还压了些芋圆进去。”

  琅嬛君欣然颔首,咬了一小口,细细品之。吃完这一口他也不放下手中方糕,也不评点,只继续前一个话题:“但她后来发现你们个个都怕,于是决定自己不再怕了,以便嘲笑诸位。”

  郁怀无语。

  片刻之后他磨了磨牙:“你这蔫坏的性子倒是和她如出一辙。”

  旭清抬袖掩面轻轻一笑,明明风流撩人,气氛偏偏毁在他手中不肯放下的方糕。

  他也不回应“蔫坏”这一评价,开口只如宽慰:“怕打雷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幼时亦如是,能晓得这件前尘旧事正是因为怕雷。”

  他微微眯起眸子:“彼时她就在我榻上,也不笑我,只和我讲了这么件趣事,然后陪我同眠一夜,我便也不怕了。”

  话既至此,他于是准备继续去吃那一块方糕,糕点将将抵上唇间,他恍然想起些什么,又自撤开了手。

  “对了,”他温和地看着对面的情敌,好声好气地道,“不该说‘如出一辙’,实是‘一脉相承’。”

  郁怀盯了面前愉快品尝鲜奶芋圆糕的琅嬛君半晌,终于悠悠叹道:“行了,我认输。”

  他从包袱里掏出最后一样东西。

  旭清好奇抬眼,看见一只尺长卷轴。

  卷轴看来年头已久,但外表干净、毫无损伤,主人保管甚佳,想来十分珍惜。郁怀正从里边取出一张卷起的纸。

  “她十六岁那年离开浮玉,在宫中留下此物,今日她千岁生辰,物归原主,便当贺礼。”

  旭清一愣。

  郁怀并没有展开这一张疑似字画的纸,只是将纸卷递与旭清。琅嬛君终于放下了手中食物,而且十分细致地用丝帕擦拭了指尖,这才起身,郑重其事地倾身,双手接住那纸卷。

  “我确然是认输了。”郁怀道,“自她出生,世间千年光景,我与她相识亦已千年。千年间她不曾给我资格,我却兀自坚持,总以为有一天她会归于浮玉。”

  “可她回到浮玉,与我又有何干?”他指了指纸卷,“无论如何,它不该在我手中。”

  旭清不语,指尖轻轻摩挲绑束纸卷的绸带。

  郁怀负手身后,语气不以为意,“她用十六年在我生命里划下重重一笔,我用了这……一千减去十六年?”他皱了皱眉,“总归这些年——去擦除。现在回想,实在得不偿失。”

  “真憨。”他假模假样叹了口气,下一句话却是发自肺腑的真诚,“我真羡慕你,却羡慕不来。”

  旭清低头笑了一笑,而后与他拱手一礼,道:“恭喜。”

  郁怀一愣之后纵情大笑,笑完就拎起那只空卷轴准备离去。旭清欲要相送,却被拦住,郁怀指了指满桌吃食。

  “你慢慢享用,我先走一步。再不回去,辛苦追了我百来年的小姑娘怕也要认输了。”

  他顿了顿,莫名补充了一句:“可别告诉公主,这字是我给你的。”

  洒然而去。

  旭清抬头看看天色,将至晌午。他先收了桌上的茶酒糕点,而后带着这一干礼物回了屋里。

  他费了些心思把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这才手持纸卷上了卧房门前的长廊,廊高地面三尺,廊上无栏,每隔丈余有立柱一道。

  他随意挑了一处盘腿坐下,也不在意下裳长衫是否会起褶皱,坐得舒服了,便缓缓展开那一卷纸,墨迹始现眼前,庭中第一滴秋雨便也落了。

  待看见这一幅字的全貌,他笑了。

  一首古风。

  这是人间的词,意指一类诗文,与此界惯用的四字骈文截然相反,格式看似凌乱,实则错落有致。

  这时候她的字还与他所知的不甚相同,但这当是后来风格的发端了。自一手规矩楷隶中脱胎的大开大阖的行草,后来又演化成画中怪石奇树、大山大水,从人间习得的十六家皴法。

  他从头开始,心中默念。每念一字,雨幕愈稠,雨声却愈轻微。

  “君不见北冥之北万古寒,天光惨淡坠幽冥。

  君不见冰原永封星月堕,冰崖巉绝泰岳轻。

  我嗟北原苦难越,转踏青天下沧溟。

  ……”

  雨声淡到极处,他身边仿佛坐下一个她。是神采飞扬的少女,是意气风发的少年。

  她只是随手揭开一个碗,碗沿是雪白的瓷,她持箸以击之,声起清脆,便可和而长歌。

  “海分风起升木兰,海客南航洪涛荡。

  烟波微茫现洲渚,兰浆不行舟不往。

  我向鲛人问路歧,云是万物凋伤之归境。

  ……”

  旭清手指抚上墨痕,痕迹极深,侧边渐开些许,字字用力,力透纸背。

  “鲲死化岛,鹏死从云。

  岛固育大椿,云散泽万民。”

  他想起香中前尘虚景,少年站在崖边,在他身前,声音散在风里,人似将要远行。

  他当时若未曾上前一步,抓住他随风翻飞的衣袖,那人是否便会跃入风中,化作鹏鸟,抟扶摇起,归乎天地?

  “我只繁华尘世飘摇客,莫踏此景且逡巡。

  鲲之眠兮流风不忍问,鹏之去兮三岁不绝雨。”

  他想起多年后他们曾再次站在同一座山头,女人站在崖边,在他身前,声音散在风里,人似将要远行。

  她问他,我死那一日,化岛或从云?

  一生穷尽难相候,或是四海踏遍不可寻。

  “公无渡洋,无扰神府!”

  雨尽云散,日光始出,然而天色已晚,唯余暮色西垂。

  幸而,每一次,他都及时抓住了她。

  旭清将宣纸重新卷起,不紧不慢地起身。

  那位名为“宁济”的客人将要来访,带着黔中最好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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