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尘世客
门轴扭转，石门渐开，还没开全，披着对襟大袖的青年便扶着墙壁挤进了门。
他脚步虚浮，晃晃悠悠，身上带着浓郁的酒气。甫一进门，腿脚一软，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灵台蒙昧迟钝，仿佛也想不起来喊疼。
他蒙了一会儿，慢吞吞地扶着地板起身，十分惊险地保持着平衡，向前走出几步，很快扒住了浴池的边沿。
他撑着青石堆砌的池边平台，向前倾身，垂首去看这“浴池”。
浴池里水似乎在流动，却又似静止，形成太极图形状，他却一时想不起来为何。
他只记得这池子他每三日须泡一次，带着胸前那一块玉，每次要泡在不同的阴阳鱼眼。这两部分的水，一边是北冥水，一边是南溟水，北冥水性寒属阴，南溟水性温属阳。
他伸手去试，却一时试不出来，哪边是寒，哪边是温。
旭清对着这一池水，茫然了半晌。
他茫然着茫然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他好像忘了，他三日前泡的，究竟是北冥水，还是南溟水。
喝酒害人。
可是入肚的桂醴无一不是教人哄骗着强灌的。这一日无论是他那位平素淡然的师尊，还是向来冒失随性的宁济，都高兴得过了分。
自一个月前起，他们就在期待今日了。
旭清的千岁生辰。
旭清一直以来毫无举办宴席的意思，离这一日越近，宁济越是心急，有事没事便登门拜访，喋喋不休地对他复读：“你如今可是一只千岁的小熊猫了”；师尊竟也明里暗里拐弯抹角地来信暗示，道是“如有需要一切可以我来操持”。
旭清到底胳膊拗不过大腿、二拳难敌四手，最终依着二人的意思，又兼顾自己意愿，折中办了个亲友小宴，庆贺千岁生辰。
他定定地盯着池中自己的倒影。
池水顺着阴阳鱼的轮廓缓缓流动，他的样子便因此影影绰绰。太极图中间那一道弯曲的分界线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弧度渐渐贴近他的影。
到底，是哪一边？
那一道如月的弯弧，将他的倒影切割。
原是这样凌厉的一道界限。世上两极之水无法经此跨越，只能咫尺天涯相望。
这池子，仿佛是叫“望断”的。
旭清立直身子，依旧在浴池边沿借力，缓缓坐在地上。背靠着池壁，他闭上了眼。长睫静静地、慢慢地垂落，遮覆一切的光。
正如蝴蝶停驻风中，偶有些微颤动。
休息一会儿，容他休息这一会儿吧。筵席举办这一日，与这八百三十八年——他有些累了。
-
旭清身着雪白中衣，披着半干的发，带着一身湿润水汽回到卧房时，月上中天。一推房门，他便不觉叹了口气。
宾客送来的贺礼被一股脑堆放在屋里。只因旭清不在，谁也开不了库房的门。
如小山一般堆起的贺礼，都还未曾拆看。
拆礼物是件满有意思的事，因为永远猜不准里面会是什么，下一件是什么。但又并不太有意思，因为这世间能送出手的贵重礼物不过是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品。
是个惊喜，却也仅只一瞬惊喜。第二眼再看，便平平无奇。
凭旭清的性子和阅历，更是连惊喜都无几分。
他兴致缺缺地件件拆看，身旁无人，也不必装出什么礼貌的兴味。他面上全程淡得没什么表情，过眼的仿佛只是这书库中最不缺少的各色书籍。
不知不知觉中他好似越来越像溟泽了，包括这份倦怠。
但拆出最后那一件，他不禁愣了片刻。
那是一只铃铛，看来再朴素不过的铃铛。
旭清微微一愣，去看装盛铃铛的木匣，落款规规矩矩。
是师尊的礼物。
宁济给他送礼，无非是酒，根本无需包装，直接立时品用。师尊给他送礼，惯常是些文具，或是玉石。
今日这铃铛，蹊跷又怪异。
他把玩铃铛，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忽然发觉铃舌的色泽不似纯粹的金属。他于是将铃铛翻转，凑至眼前仔细察看，只见金属光泽之下质地光滑柔腻。
应是某种矿石。可是据他所知，记载矿石的诸多书籍上皆无相近图例。
但这模样……仿佛有类似文字记载。
或许是一种叫做“魂石”的东西。书中描述不过寥寥数字，语焉不详，传是外界之物，世人难得亲见。
旭清端详铃铛许久，又将它正持，而后鬼使神差地，轻轻摇了一摇。
铃响了。
声音穿过卧房，穿过门廊，穿过庭院。
铃似乎响在极其遥远的地方。
-
刺眼的光亮中旭清皱了皱眉，他被人不轻不重蹬了一脚小腿骨。
他下意识地抬腿，把那只作乱的脚压住，对方似乎有些抗拒这重量，脚尖在他腿下和床单之间钻了钻。
软塌塌的床铺动了一动，被褥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一条胳膊搭上他腰际，女人的身子贴了上来，依进他怀里。
她一边施展怀柔策略，一边把自己脚从限制之中解放出来，而后又一抬腿，后发制人，这回直接整条腿架在他身上。
旭清努力睁了睁眼。
怀里的小女人把一头短发睡得乱蓬蓬的，他伸手随意揉了一揉，被睡得迷迷瞪瞪的对方不耐抬手打了一下。
旭清无声叹了口气，向后倾身，手向另一侧探去，在枕边摸寻一会儿，握住了手机。
按亮屏幕，八点一刻。
已经是窗帘遮不住日头的时节了。
对方似乎因为他的转身感到不适，无所适从地在他身上蹭了一下。旭清转回身来，顺手把人往怀里搂了一搂，微微低头，下颌轻轻抵上女人的前额。
“阿溟？”
他唤了她两声，看女人轻蹙眉头，眼皮子挣扎了几回，终于睁开了朦胧睡眼。
他忍俊不禁，嘴唇碰了碰她额前，“继续睡，还是起来看展？”
溟泽沉重的眼皮又垂了回去，慵懒声音仿佛黏在一起，声线虽然妩媚，但旭清晓得她只是在耍赖撒娇。
“……起什么，继续睡……”
她这话落下，人就没了声，呼吸渐归均匀，显然又会周公去了。
然则半分钟之后，她忽然清醒了过来。
她手一撑床铺便“腾”地坐起了身，面上表情起初还有些茫然，很快就变得近乎坚毅。她垂下头，定定看着旭清，凌乱的发丝也自鬓边垂落，有那么一缕还黏在脸上。
“起。看展。我的‘蓬莱仙山’。”
是国立博物馆的新展，仙山专题的国画特展，规模不算太大，宣传也乏善可陈。但溟泽恰巧看见了微信推送，同期的展览也都对她胃口，于是早早约了旭清这日看展。
街上的日头太过热烈，简直白日灼心，而国博的冷气开得太足。溟泽一进门时正经冷风风口，冻得一个哆嗦，下意识往旭清那边贴了过去。
挽上身旁人手臂，肆意从对方身上窃取温度，这才算是好过了些。
“我的锅。”站上扶梯后旭清使劲儿握了握她冻得冰凉的手，有些懊恼，“应该带件外套。”
溟泽“噗嗤”笑出了声：“可别，这个天气带外套出门，路人得把我俩当成傻子。”
……也有道理。青年叹了口气。
“不怕，”溟泽笑着拍了拍他手背，“反正你暖和。”
径自上了二楼，先奔着最想看的特展去了。
展览分了三个小厅、三个部分，一个叫“仙境飘渺”，一个叫“别有洞天”，最后那一个叫“修行采药·遇仙升仙”。溟泽一进展厅便冷漠地抛弃了她的旭清牌暖手宝，看过墙上简介，便至立柜之前，埋首细细去看。
旭清习惯了。
一个展柜前如果太过拥挤，看展的人自然没心思细看。好在这个展可说冷清。他熟练地从房间另一头看起，以免打扰溟泽思绪。
总归都在同一个厅，之后也还要去同一个厅。
统共三十副画，有卷有册有轴，时间上至五代下至明清，内容无一例外都是画师心中“仙”之面目。撇开仙人主题不谈，画上山水树石、笔法皴法，也都甚有趣味、值得观摩。
他二人看完三个展厅，最后在同一幅画前相逢。
明文嘉画瀛洲仙侣轴。
看画是雅，所思所想却不一定仙气飘飘。同为“仙侣”二字吸引，旭清溟泽两相对视，面面相觑，而后各自低低笑出了声。
他们同立于展柜前，距离亲密无间，皆自稍稍抬手，对对方指指点，互相指摘：“俗。”
溟泽复又挽上她的暖手宝，旭清再看了看铭牌上的字，不确定地问道：“文徵明之子？”
他研究生时最后选了古代汉语专业，对国画书法远没有古代文学的溟泽来得熟悉。
倒也不全是专业的问题。
溟泽实是文学专攻唐宋方向的，偏偏艺术方面兴趣与天分皆尽惊人，对于这些书法家画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对，文徵明次子。”她在画上细细寻找着什么，同时嘴上脱口而出，“字休承，号文水，吴门派代表。”
旭清视线同样落在画上，他晓得溟泽在找什么。
许是运气好，他比溟泽先一步找着了目标。他轻轻拍了拍女人手臂，低声道，“看下边，树下。”
溟泽定睛看去，恍然大悟：“原来在这儿。”
山岭与近景的坡石树林之中，有一座石梁相通，桥上两人相携而行，看神态动作，似乎正在交谈。
“网络图片像素太低，真的为难我这个星际玩家……”溟泽微微倾身细看，而后忽然笑了，开口却似感叹，“仙侣啊……”
“叹什么气。”旭清一边笑一边把手臂放下，二人手腕相错，他轻易握住她的手，“艳羡仙侣？”
“羡慕啊。”溟泽语气听来有些漫不经心，手指却去寻他指缝，轻易扣了进去，“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仙人便不必害怕生老病死苦了吧？”
旭清一时没想到该怎样答，只一边思索一边紧了紧握着的这一只手。
反倒是溟泽先想出来了反驳自己的法子。
她拉着旭清先往后退开一步，给新来的看展者让出位置，带着人一同往厅外走。
“话虽如此……但仙人似乎又活得太久，拥有的太多。”
旭清侧目，看见女人微微仰首，若有所思模样。他顺着她视线看去，是出口上方悬挂着的“蓬莱仙山”四字。
“我也就是忽然这么一想。”溟泽笑了笑，“他们会不会因此不太懂得珍惜？”
旭清回转过心思来，也被她逗笑了：“很有可能。比如你长期独占我这个暖手宝，久而久之就不太晓得珍惜。”
他二人一同迈出展厅，又是一阵良心十足的冷气。溟泽一个哆嗦，迅速抽出与他相扣的手指，一把抱住青年的胳膊。
她贴靠上去，行止间尽是亲昵，话语里带着几分无理取闹般的撒娇意味。
“我怎么能不珍惜你，全世界仅你一个清清。”
她稍稍加快步伐，前赶半步，侧过身子仰头看着满面无奈笑意的青年，刻意拉出点儿甜腻的调子，句尾上扬，勾出撩人的弧度。
“相公公？”她眯了眯眸子，“夫君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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