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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寒凉


  春霖想到这里,故意对懋琦道:“心呛风!真冷!”完,便跑了起来。

  长安坐着洋车来到了吉庆坊。她下了洋车,朝着弄堂里走去。弄堂两边有几家铺子,有卖馄饨汤圆笼包的,有卖时令水果的,有卖芝麻酥糖的。长安想给弟弟买一斤核桃酥。可又觉得,她要是带着核桃酥去梅家,肯定不方便。可要是不买,等她从梅家出来,这家铺子也许已经打烊了。于是,她停下脚步,走到那家铺子里面。油漆斑驳的木柜台后面站着一个粗壮子。他正趴伏在木柜台上,手里捧着一本书。长安看到,书的封皮上印着《沉香屑第一炉香》七个鎏金楷体字。

  她不由得笑问道:“你也喜欢看张爱玲先生的书?”

  粗壮子回过神,看了长安一眼,道:“先生的书谁不爱看?不光你们女孩子爱看!”

  长安问道:“铺子几点打烊?我教书回来,打算买一斤核桃酥。”

  粗壮子仔细的打量着长安,自然而然的看到了她脖子上围着的那条旧围巾,以及她身上的那件洗的发白的呢绒大衣,随即皱起眉头,道:“你兼职教书?肯定是为了贴补家用。看到你,我想起我姊姊。我送你两斤核桃酥吧!你留给东家一斤,带回家一斤。”完,便放下书,抓起杆秤,称了两斤核桃酥,用贴着红笺的牛皮纸包好,仔细的打好绒线结,送到了长安的怀里。

  长安道:“不能白要你的东西。”完,便把两只草纸包放在木柜台上,准备掏钱。

  粗壮子急忙道:“白送你的!不要钱!我刚过,我姐姐以前也教书养家。教书很辛苦的!虽然赚不到多少钱,可毕竟能贴补家用。”完,又趴伏在木柜台上,捧起书,认真的看了起来。

  长安笑道:“那就谢谢啦!”完,拎起两只精致的牛皮纸包,转身走出陵门。她和一个身材高挑却不显单薄的年轻男人撞了个满怀。他走路风风火火,差点儿撞倒了她。那男子急忙扶住了她的胳膊,连声抱歉。长安打量了那男子几眼,发觉他有些眼熟,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了句“没事的”,随即匆匆的出了铺子。外面停着一辆很时髦的高级轿车。她不出那辆汽车是什么牌子,只觉得它很高级,肯定是洋车。她扭头朝铺子里的年轻男人看了一眼,发觉他正盯着她看呢。他的眸光里溜出笑意,当然,他的嘴角也浮着一丝笑。

  长安一阵脸红,急忙朝着弄堂深处跑去了。她脚上的旧皮鞋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响。这样一来,她愈发的引人注目了。她觉得,铺子里的那年轻男人肯定照旧盯着她看。她的心里顿时忐忑起来,恨不得能长上翅膀,飞出他的视线。这人简直太讨厌了!

  前面有一家咖啡馆。有手风琴弹奏的俄罗斯民歌溜出来。那热烈欢快的曲调令人心潮澎湃。透过橙黄色的玻璃窗,长安看到,里面有一个银白卷发的洋人乐师,他正拉着手风琴,在情侣座前热情洋溢的演奏。长安微微的一笑。热烈奔放的手风琴乐音冲淡了她心里的忐忑。

  她又朝着玻璃窗里看了几眼,转身朝前面走。热烈奔赴的乐音,满满的喜悦,火辣辣的热情感染着她。正值芳华的她沉浸于乐音中,不由得产生了曼妙的幻想。她想象着,不久后的将来,她也能穿着一款宝石蓝的纺绸晚礼服,踩着一双精致的白色高跟皮鞋,和一个俊朗洒脱的年轻男子跳舞。跳完一曲不算,还要再跳第二曲、第三曲……

  “叭叭叭!”

  后面传来了汽车响亮的喇叭声,来的是那么的突兀,让她没有丝毫的准备,简直吓了她一大跳。她的心再次突突突的加速跳了起来。她看到,刚才的那辆时髦的洋汽车缓缓的开了过去。那男子的眸光里涌出了笑意,当然,他的嘴角也挂着一丝笑意——这次分明是坏笑!他朝她道了一声“谢谢”,随即便吹起了口哨,哨音是咖啡馆里流淌出的那首热烈奔放的曲子。

  长安对他怒目而视。他的那张俊俏脸精致绝伦,像是被造诣极高的人类创造者精雕细琢过。

  可是,这幅精致的皮囊却掩饰着一颗浮华来玩世不恭的纨绔之心。

  长安历来瞧不起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男人。她朝那张俊俏脸翻了个大白眼,眸光里涌出兀傲和不屑的神情,瞅着那辆时髦的高级轿车缓缓的从身侧开过。他的口哨声照旧飘摇,阴魂不散!

  前面的那座筒子楼就是梅家了。梅家的两个孩子正在门口玩跳方格的游戏。他们听到了汽车喇叭声,两双黑眸齐刷刷的朝这里张望。他们看到了长安,异口同声的喊道:“顾先生好!”

  长安朝两个孩子挥了挥手。两个孩子的喊声惊动了梅家太太。她满头戴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发卷出来了,朝长安大声的笑道:“长安来啦!豪和涛正盼着你呢!快请进!”

  长安急忙朝梅家门口走着。前面的那辆时髦轿车缓缓的开着,像是故意的。梅太太不由得朝那辆汽车瞪起沥凤眼,咋咋呼呼的喊道:“好大的派头!挡在前面,还让不让人过了!”

  那辆时髦的汽车加速开走了,扬起的烟尘吹到了梅太太的身上。她本想大骂几句,可当着长安和两个孩子们的面,实在觉得不好意思。长安已经牵住了豪和涛的手,向梅家太太问候着。梅太太请长安进了筒子楼。长安和两个孩子顺着红木楼梯,一路吱呀吱呀的来到了楼上。梅太太撒拉着拖鞋,立在门口,朝那辆远走的时髦汽车啐了一口,低声骂了一句:“瘪三!”

  懋琦和春霖在南京路上的那家馆子里吃过晚饭。那里的蟹黄包子很合春霖的口味。他一个人就吃了两笼屉的包子。晚饭后,懋琦提议去看一场夜电影。他认识一个票贩子,这时候应该能买到电影票。可春霖却,他有些累了,想回去歇着了。明,厂子里还要验收工程图纸呢。

  懋琦开始觉得有些扫兴。可是,他转念一想,又朝着春霖的脸上看了一眼,便猜到了春霖心里的想法。春霖的眼睛里存着心事。刚才吃饭的时候,他在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翻来覆去的考虑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

  他眼里的心事瞒不过精明的懋琦。懋琦,他也回家了。俩人出了馆子。懋琦拦住了一辆洋车,对春霖道:“我们不同路,你先走吧!”着,便推搡着春霖坐上了那辆洋车。

  春霖道了声“谢谢”,和懋琦告辞了。懋琦眼瞅着那辆洋车走远,他冷笑了几声,转身朝大上海夜总会的方向走去了。

  春霖要洋车夫去吉庆坊。

  洋车夫都是跑惯了路的,知道如何抄近道。他拉着洋车,七拐八绕的,很快就把春霖送到了吉庆坊。其实,春霖巴不得洋车能慢些走,尽量的拖延一会儿时间。因为,他知道,长安要给梅家的两个孩子补习一个钟头。十点半的时候,她才能出来呢。现在刚过十点,还有半个钟头的功夫呢。

  他下了洋车,缓步朝弄堂里走着。夜风拂来,他的大衣领子被风吹了起来。他索性把领子竖起来,遮掩住脖子。这时候,他才想起来,他把手套落在馆子里了。刚才来的路上,他一直琢磨着心事,两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也没感觉到凉意。

  他没有回去取手套。照旧朝弄堂深处走着。反正那双手套也旧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寓所里还有一双半新的手套。不必买新的。

  他不是个有钱人,家在六安,在上海也没什么亲戚。平日里,他住在厂子的宿舍里。所有花钱的事情都要精打细算。可是,昨晚,他买给长安的那条崭新的羊毛围巾却不便宜。他从南京路上的上海百货大楼里买的。不能讨价还价。可一分钱一分货!

  这会儿,他照旧把两只手揣在大衣口袋里。他的右手触碰着那方方正正的纸包,觉得异常的温暖。他想着心事,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那家咖啡馆门口。咖啡馆里流淌着钢琴曲。那位洋乐师已经下班了。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弹钢琴的是一位中国女孩子。她的一双纤手摩挲着黑白琴键,缓缓的弹奏着那首悲悲戚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春霖停下脚步。他知道,咖啡馆前面就是梅家了。因为,长安曾告诉过他,她就在吉庆坊咖啡馆前面的那户人家里教书。当然,她不是特意对春霖的。当时,懋琦也在场。三个人在一处吃饭闲聊而已。

  此时,他听着悲凉的钢琴曲,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

  任凭谁听到那首曲子,都会在心里涌出一股子苍凉之福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谁的心里没点儿恩怨得失的惆怅呢?

  听了一会儿,钢琴声戛然而止。打扮的妩媚的教习老师走到钢琴旁,她严厉的指出了少女弹奏的错误,要她修正。

  少女的母亲也从沙发上起身,来至钢琴边,对女儿怪责道:“阿梅呀,你好好练!妈好不容易给你找到了练琴的地方。”完,朝站在柜台里的老板溜了一眼。留胡子的中年老板正眯缝着眼睛,盯着那三个女人。他的嘴里叼着雪茄烟,流里流气的站在糊着女明星挂历纸的木柜台后面。身后有一排酒架子。红绿白的酒水琳琅满目,令人眩晕。

  那女孩子低声唠叨了几句,继续练琴。

  春霖明白了,少女之所以弹这首曲子,是因为这首曲子有难度。他隐约觉得,她母亲和那位老板似乎有什么。他看她的目光分明透着一股子耐人寻味的暧昧。他当然不肯多管闲事,匆匆的走过玻璃窗,来到咖啡馆旁边的电线杆子底下。

  街灯昏黄,蒙着霜雾,光亮照的不大方。春霖略微站了一会儿,试着朝前面走了几步。

  梅家楼上的窗户里亮着灯。时不时的传来两个孩子童稚的答题声。想必,长安正在辅导两个孩子做算数题,让他们轮流口答。她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她是那么的耐心,循循善诱,语气是那么的柔和。

  春霖听着长安的声音,简直听入迷了。他觉得自己仿佛也变成了学生,正被她悉心的辅导着算数题目。而他能立即回答出题目,不假思索。虽然,他不在她的身边,他和她隔着好几米远的距离,可是,他却恍然觉得,她就在他的身边似的。

  其实,他和她已经认识一年多了。现在已经非常的熟悉了。现在,他对她简直已经走火入魔了。她一时半刻不在他的身边,他就会觉得少零儿什么。多年以后,他回想起这时候的感觉,觉得这时候的自己真的太纯情了。

  他和懋琦先去那爿厂子里做事的。半年以后,长安做了会计。她的办公室就在隔壁,每都能和他见上几面的。现在,他记不清楚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境了。当时,他没有格外的注意她,只是觉得新来了一位同事而已。而且,他刚从圣约翰大学里毕业,初到社会上做事不久,不习惯和陌生女人接近。

  懋琦和她先认识的。他也跟着认识了她。

  三个人经常结伴去厂子对面的那家馆子里吃中午饭。

  那爿厂子在郊外,电车的终点站,周围是莽莽苍苍的原野,有乱葬岗子,荒凉萧索的可以。厂子里的年轻人居多。大家都喜欢结伴去唯一的一家馆子里吃饭。集体的阳气正好可以冲一冲附近的阴郁之气。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懋琦,春霖和长安每结伴去吃饭,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

  懋琦是个活泼外向的人,总能想方设法的逗长安开心。时间长了,长安偏偏喜欢和春霖多话。哪怕春霖找不到话题,她也会想出合适的话题,引他开口。懋琦总喜欢凑热闹。即便春霖和长安单独在一起聊,他也会凑过去,把话题引到他喜欢的方面。长安对懋琦一直蛮客气的,实心实意的对待他这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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