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牛肉面

　　陈美霞和刘志勇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吵架，吵架的原因都离不开钱。在陈淼快中考的那段期间里，他们俩的争吵到达了一个高峰。

　　“读书，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饭桌上，刘志勇用力地把米酒瓶敲在桌上，瞪了陈淼一眼。

　　“不读书，你让她去干嘛？”陈美霞嗓门很大。

　　“十五岁了可以去学门手艺，或者留下来帮我卖鱼。”刘志勇嘲弄道，“再过一两年，她也可以嫁人了，镇上好多年轻小伙子娶不到老婆，你让你女儿先好好挑挑。”

　　“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她才多大啊，你就想让她去嫁人。”陈美霞气得饭都吃不下。

　　“我随便说说，你生那么大气干嘛？”刘志勇捡了两颗花生米丢到嘴里，无所谓道，“你没读过书，不照样过得好好的。”

　　“我那是家里没钱读，而且我也读不好。淼淼她老师说了，她是个好苗子，以后肯定能考上好大学。”

　　刘健安扬起眉毛，“考大学？你还想让她去读大学？你知不知道上大学要多少钱，你他妈的，以为我的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天到晚就钱钱钱，烦死了。”

　　“这么多年了，你有给过我几次钱？”陈美霞的眼泪掉了下来，“我天天给你做饭洗衣服，我也没说什么……离了算了，还过什么……”

　　陈淼默默收下碗筷，往天台走去。

　　午后的太阳很大，陈淼宁愿被晒成黑黝黝的人干，也不愿呆在家里听他们无休止地大吵大闹。她知道陈美霞的叫嚣没有一点儿用，因为过不了多久陈美霞就会被刘志勇的那一套歪理给说服，然后眼含热泪地跑来跟她说对不起。

　　就像上次，陈淼挨了刘志勇那顿胖揍后，陈美霞边给她上药，边说要离婚。可过两天，陈美霞就跟没事人一样继续对刘志勇关怀备至，然后对陈淼说，“你别往心里去，刘叔叔他昨天只是酒喝多了有点冲动，他事后跟我说了，他很后悔，你就别生气了。”

　　接下来的人生，陈淼不用细想，那画面主动就浮出现在了眼前，她辍学打工，等到十八九岁时，刘志勇迫不及待地给她安排了门亲事，于是她不得不嫁做人妇，开始了焦头烂额的一生。

　　陈淼躲在葡萄架下，眺望着大海，此刻她有一种冲动，她想跳进海里，游出这个令人窒息的鬼地方，如果游不动了，她也不挣扎，沉入海里淹死算了。

　　叶启云以躲避流氓小队为借口，每天放学都会来废楼这。

　　陈淼一直很坚定，她要上市一中，要出小镇，要上好大学，她把她的野心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叶启云很羡慕她的野心。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动摇了陈淼的野心。

　　那是中考前的两个礼拜，好像是礼拜三，叶启云做完值日已经很晚了，他锁好教室的门，往废楼跑去。

　　天阴沉沉的，让人的心情跟着不自觉地压抑。

　　陈淼没有向往常一样在写试卷，而是站在窗子前，紧紧握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往外看。她的背影很单薄，瘦巴巴的，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

　　叶启云觉得不对劲，轻手轻脚地朝她走近。

　　陈淼听到声音，转过身，冲他笑了笑，“你今天要读书吗？”

　　叶启云摇摇头。

　　“我也不用了，我们一起去玩吧。”

　　“好。”

　　陈淼低垂着脑袋，把书统一装进了书包里。

　　一道红色的闪电忽然划破了黑压压的天空，为接下来的一场倾盆大雨拉开了序幕。

　　雨滴劈里啪啦地拍打在窗户上，陈淼无奈地耸了耸肩，“看来，玩也玩不成了。”

　　叶启云从书包里拿出一把黑色的大伞，“你跟我来。”

　　雨水来得很密集，爆裂地砸在伞上，差点没把伞给砸弯。叶启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它张开大口咆哮着，狂风是它不满的宣召，它发怒了，似乎要把他们一口吞了，把整座小镇吞了。

　　陈淼将裤脚高高卷起，然后脱下鞋袜，把它们装进了塑料袋里。叶启云学着她样子，脱下鞋子，光着两条白花花的竹竿腿踩进了湿泞的水泥地里。

　　两人撑着同一把伞，毫无畏惧地走向这个充满狂风暴雨的黑夜里。

　　雨水飘忽不定，有一部分沿着伞的边沿倾斜地飘了进来，打湿了陈淼的额前的刘海和鼻梁上挂着的厚重眼镜。眼镜上布满了水珠，陈淼用衣袖擦拭干净，但没一会儿眼镜又糊成了一片。

　　如此反复了几次，陈淼索性摘下眼镜，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上衣口袋里。房屋，道路，树木，四周的每样东西都浸泡在雨雾里，有种朦胧的美感。不过陈淼欣赏不了，她的深度近视，让她在雨夜里，艰难前行。

　　陈淼捉住了叶启云的手臂，“你能不能暂时当一下我的眼睛？”

　　叶启云嗯了一声，这感觉很奇怪，被陈淼抓着的那只手臂好像失去了知觉，后来又好像爬上了一群蚂蚁，很痒。痒，可是他不敢挠。

　　陈淼有个秘密基地，叶启云也有个秘密基地——书店。

　　书店的老板是个七十多岁的小老头，头发花白，留着山羊胡，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早上八点打开书店的大门，然后泡上一杯绿茶，坐在写字台后面，戴着小小的圆形老花镜，开始看书看报。叶启云认为小老头脸上的每条皱纹里都藏着很多的见识，并且有个动魄惊心的过去。但小老头不苟言笑，不喜欢交谈，所以叶启云对他的了解仅仅来源于大人口中的交谈。

　　小老头原来好像是某个高校的老师，退休后，他带着自己的藏书和四处收来的旧书，坐着拖拉机来到他们小镇，然后开了这家书店。他的书不卖，只让看，借书也可以，登记个名字就好了。也许是因为书店的位置太偏僻，也许小镇上的人对于阅读并不感兴趣，所以店内从早到晚也没几个客人。但小老头不在乎，每天照常开店，这一开就是十一年。叶启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泡在里面，看漫画和小说。

　　叶启云和陈淼一路出了学校，穿过两条街，狼狈地来到了这里。叶启云把伞放在店门口的塑料桶里，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和陈淼的脚，两人的脚被雨水长时间浸泡，变得皱巴巴的，好像脱了水的萝卜。

　　陈淼站在旁边，第一要事就是戴上眼镜。

　　叶启云觉得，其实陈淼不戴眼镜更好看，不是外表的变化，而是那双眼睛，如果不聚焦，会很美丽。陈淼总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思索着，她那双沉静的眼睛，仿佛能一眼看穿叶启云的各种小心思，这让他有点不安。

　　陈淼环视了下四周，这间小小的店里，摆着一排排的书架，架子上堆满了书，淡黄色的灯光洒在这些书上，增添了股古朴的味道。

　　陈淼踮起脚尖，用很低的声音和叶启云说，“这里真是太棒了。”

　　叶启云露出了浅淡的笑意。

　　书店里很静，一到这里来，说话走路的声音都自动降低好几个调。

　　陈淼用校服外套擦干了脚，穿上鞋袜，轻轻地走了进去。

　　叶启云跟在她后头。

　　陈淼路过每个书架，最后在第六个书架前停了下来，她仰起头，指着最上面的某一本书，问道，“你看过这本书吗？”

　　“哪本？”

　　“《活着》。”

　　“没看过。”

　　“你能给我拿吗？”陈淼的身高，只到书架的一半。

　　叶启云伸手去够，并不容易，这个时候他还没开始发育，个头也只比陈淼高一点。他觉得有点丢人，他很少会有这种羞耻感，但在陈淼面前，这种令人面红耳赤的困恼时不时会冒出来，就像现在，让他有点抬不起头。

　　叶启云恨不得现在就蹿高个二十厘米，然而老天没听到他的祈求，他深吸了口气，猛地向上跳了一下，终于把那本书抽了出来。

　　叶启云抿着嘴，把书递给了陈淼。

　　陈淼接过书，笑了笑，“谢谢。”说完，她靠书柜，坐在了木质的地板上，开始翻起了书。她看书看得太入迷了，期间头都没抬起来过。

　　叶启云随手拿了本书，坐在陈淼的对面。这是他们日常相处的方式，一起聊天，一起看书。

　　看了半本书后，叶启云看了眼墙上的钟，叫醒了陈淼，“我们该走了，已经八点二十了，再过一会儿，爷爷就要关门了。”

　　陈淼依依不舍地放下书，遗憾道，“差一点就看完了。”

　　“你可以带回去看。”叶启云向她说明了这里的借书规则。

　　陈淼听完后有些激动，又仔细挑了两本书，在写字台的薄本上登记下了书名和自己名字。

　　离开书店后，两个饥肠辘辘的人，来到对面的一家面馆。

　　或许是下雨的缘故，面馆里一个人都没有。店里的窗户被油烟熏成半透明状，桌子上也黏糊糊的，叶启云抽了张纸把自己和陈淼那块的桌面擦了干净。

　　陈淼指着墙上的一张塑料纸，“你要吃什么？”

　　“你吃什么？”叶启云反问。

　　“牛肉面。”

　　“那我也要牛肉面。”

　　“阿姨，两碗牛肉面。”陈淼朗声朝外头喊道。

　　“好嘞。”老板娘站在灶台前，掀开锅盖，往里头下面条，“丫头，要不要来点糖蒜，我自家腌的。”

　　“好啊，谢谢阿姨。”

　　陈淼很乖——这里指的是她的长相，一眼看过去，陈淼就是那种学习不错，老实听话的乖乖仔，是大人喜欢，同龄年人不屑的类型。叶启云却觉得她不乖，至少不是看起来那么乖，她开朗，幽默，冷淡......简直让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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