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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欲速不达


  皇甫珩直到离开刘宅两个街坊,才发觉,自己竟本能般地往西门军营方向走。

  虽然围城得解,但整个奉天仍是戒备森严的行营气氛,尤其城墙各处,皆有陇州军卒把守。稍稍靠近中轴线平坦大道的路边,则陈列着刀车弩床等武备辎重。

  晴日下,不再饥馑的士卒们,正在擦拭或修理兵戈。

  皇甫珩厌恶韦皋,不想在军营附近遇着他,但长期来身为藩镇武将的生涯,又令他对于邻镇的军械刀盾具有强烈的好奇心。

  奉天保卫战的最后一役,皇甫珩于万军之中,夺了李日月的陌刀将其砍死后,还能驰到奉天城下冲击叛军的攻城撞车与云梯,何其骁勇惊人,奉天城上死战的陇州兵卒都看得分明。

  那日他未戴兜鍪,因此不少兵卒认得他的脸,果然已有那眼尖的主动唤他:

  “可是皇甫将军?”

  一个身高臂长的壮实汉子迎到面前,单膝跪地:

  “小人姓米,家中行四。将军莫怪小人唐突,小人虽不是功高之人,但手中陌刀也未少饮敌血。小人是步卒,那日竟见将军于马上也能将陌刀使得如天神一般,今日斗胆请将军,赐教一二。”

  行伍之人,共鸣便是刀术兵法。皇甫珩以前在泾原教习箭术,亦最喜耿直勤勉的军士,此刻见米四郎出语诚恳,那模样又一看就是孔武有力的汉子,哪里还介意他是韦皋麾下。

  皇甫珩脸色和缓起来,正要扶那米四郎起来说话,忽听背后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咦,皇甫将军,你怎地会在这里?”

  又是阿眉。

  米四郎见到阿眉,竟丝毫不拘束,转了一口粟特语向其行礼寒暄。

  阿眉本就是半个粟特人,她在云车大战前,来营中笼络韦皋不成,离开时见到步卒中有些胡人面貌者,盈盈叩问,果然是迁到陇州的粟特人。

  “米”乃粟特大姓,这米四郎又是步卒中对正级别,领有五六十胡汉相杂的兵士,资历不低,见识不俗,十余日来已与阿眉颇为熟稔。

  只见阿眉将所携皮囊敞口向下,哗啦啦倒出一堆箭簇,全是木制。她对渐渐围过来的几名陇州士卒道:

  “你们,莫小瞧我们西蕃人的玩意儿。你们唐人无论骑卒步兵,的确都厉害得紧。但我们吐蕃的勇士们可也不是等闲之辈,你们和他们打过没有?”

  她说得这般施然悠淡,一双妙目又闪烁着天真的光芒,仿佛不是在说异族之间的血雨腥风,倒像是和邻家伙伴讨论一件有趣的事。

  一个年纪不大的陇州小卒有些讨好地说道:

  “公主殿下,小的我防秋两年了,你们吐蕃人的藤甲着实厉害,明明不是金石,怎地那样坚实?”

  阿眉浅浅一笑,捡起一个木制的箭头,向众人道:“草木皆可为兵,兵刃之兵。你们以为藤甲就很了不起?这木刻的箭簇才厉害,你们都是步卒,常要近战,铁簇铜簇过于负累,若木簇就能伤敌,岂不更好。”

  说罢,她又从后腰摸出一张短弓和几把木簇短箭,“嗖嗖嗖”,刹那间三箭发出,直直地没入道旁矮檐的瓦缝中,箭尾还在兀自轻颤,仿佛一丝得意的表情。

  米四郎不由喝一声彩:“好劲道的箭!”

  又捡起地上的箭头,喃喃:“木头而已,怎能如此有力。”

  阿眉也不卖关子,举起一个木箭簇,对着阳光道:

  “你们看,这箭簇前端须刻上这样几道深痕,箭杆上则须钻这样三四个孔,箭尾再以鹰羽稳定。这箭虽比不得铜铁之箭飞得远、杀人狠,但近战伤人可是足够了。你们若手上有几分准头,第一箭就能击穿敌人的手腕,对方也就奈何你们不得。”

  她说着,将木箭递给皇甫珩:“皇甫将军也请过目,屈尊给吾等教习教习。”

  皇甫珩以未伤之手去拿,指尖触到阿眉的皮肤,又凉又软,不由腕上一抖。

  箭簇掉落。

  阿眉故作讶异,将目光从箭簇移到皇甫珩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懵懂探寻之色。

  皇甫珩有些尴尬,又有些歉疚,刹那间不知为何,竟冲着阿眉淡淡一笑。

  为着那个在韦皋处碰了壁的谋划,阿眉本就已存了接近皇甫珩之想,但此时见他笑颜温润,心头也是一动。除了当初在长安胡肆的初见,一直来皇甫珩对她就算言辞客气,也还是冷淡疏远的。直到此刻这笑容,才让阿眉敏锐地感到,这个唐人武将,对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善。

  他不是韦皋,不是磐石也不是蒲苇。阿眉暗暗有些庆幸和兴奋。

  同时又有另一种情愫浮出水面。正如那日延康坊的清晨,他脱下盖耳毡帽说话时的那丝神情,令阿眉想到已与自己天人永隔的蒙寻。

  不过,阿眉及时地抑制了自己的怀想。她虽尚未到双十年华,但经历丰富,自信对男子的了解揣摩,远胜长安和逻些宫廷中的大部分后妃宫人,更胜于宋若昭这样书香人家的娘子。

  这皇甫珩,纵然比不得韦皋精明而铁腕,也绝非纨绔子弟或粗豪军汉,只可徐徐图之。

  她便若无其事地,将一把箭簇又捡起,往皇甫珩、米四郎等人手里塞了几个,对箭术侃侃谈来。再从箭术谈到盾甲操习,毫不介意地将吐蕃人的一些看家本事娓娓道出。

  末了,阿眉拍拍白嫩的双手,朝一众男子行了个军中之礼道:“时辰不早,萧妃与唐安公主这几日正带着宗室女眷,为各位官健赶制冬袍,我须去帮忙,也学学你们唐人的女红。”

  言罢,坦然盯了皇甫珩一眼,嫣然一笑,回身上马。

  瞧着阿眉潇洒离去的背影,米四郎也顾不得等级大防,笑呵呵地向周围军士道:“你们看,我们粟特人的女娃子,多有本事。”

  “什么粟特女娃,人家是吐蕃公主。说来,她阿爷,是咱们唐人的宿敌。”

  “吐蕃人又如何,听说她可是救了咱们大唐太子的嫡长子。”

  “对对,俺还听说,前些日子围城,这丹布珠公主不知哪里弄出来许多肉干,救了不少皇室宗亲。怪道圣上对她那般喜欢,许她在城中自由来去。”

  “四郎,你那同族的贵人,只怕要给圣上做贵妃咧。”

  军士们说说笑笑间,一哄而散。

  皇甫珩半天里和阿眉打了两次交道,自忖竟不如此前那般对她刻意提防。此女曾经表现出的古怪削刻,大约只是命途所逼。如今她再不用躲在伪装里,违心度日,看起来倒是在这行营戎马的环境中如鱼得水,性子敞亮了不少。

  皇甫珩抬头,看着瓦楞中的羽箭,又由衷赞叹,这般小小年纪,如此身手,别说普通纤弱的女子不能比,便是自己泾原军中的箭术了得的长兵,也难分伯仲。

  “难怪她会有请命借兵的念头,她虽是女子,阅历却不浅,又对兵戈之事熟稔,那般谋划,又有何错。”皇甫珩暗道。

  米四郎见皇甫将军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也兴致仍浓,巴望着能与皇甫珩继续攀谈。

  正在此时,只见那日为皇甫珩包扎的军中医官匆匆行过,又似回过神来,驻足转身,恭敬作揖道:“皇甫将军!”

  人家毕竟救过自己的命,皇甫珩内心感激,也是以礼相还。

  这郎中是个医痴,多年来在刀光血影中来去,自负救人无数。他眼里并无尊卑等级,只一心惦记自己瞧过的伤患是否好转,因此行完礼后,自然而然地就上前掀起皇甫珩的风袍,查看伤口。

  他鼻子比嗅犬还灵,吸了吸鼻头,不由诧异道:“咦,将军未用某所研之药?不过这药,方子更佳,只是所费甚巨,不是军中能用得起之物。”

  不等皇甫珩接茬,医官又道:“将军也莫嫌弃小人的药,兵荒马乱备着也是好的。将军立下大功,韦节度甚是崇敬挂念,方才已从小人处拿了伤药,亲往将军府上送去了。”

  皇甫珩听闻此言,本来还和风煦日的脸色,陡然一沉。

  ……

  刘宅门外,韦皋最终还是与宋若昭相对,将军中伤药递上。若昭接了药,神情肃然,甚至有些冷淡地说了一句:

  “妾家阿郎不在宅中,改日必向韦节度道谢。”

  韦皋明白这是分寸恰当的送客之语,他应该立即告辞。但不知为何,韦皋认定宋若昭就像那日得知幼弟若清的死讯时一样,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眼中敬而远之的意味,在韦皋看来,却总是透着不忍再思前缘的压抑。

  若在之前,韦皋也许自重身份,绝然不会有逾矩之言,毕竟那日陡然唤她闺名,而不是“皇甫夫人”,已令她有所防备。

  然而崔宁之事,改变了韦皋的一些心理。

  他发现,有的原则,并不是真正的原则。

  崔宁的确是被构陷,但此公也有污迹在前,又确有联手朔方军李怀光恃功而骄的危险,那么自己参与构陷,也非宵小所为。

  而若昭,她已为人妇,但自己倾慕于她,便是无缘缔结连理,多看她几眼,多与她说上一阵子话,哪怕是谈几阕诗林佳作,又有何可指摘之处?毕竟光天化日,他韦节度堂堂正正站在奉天城刘主簿的宅子门外,给圣上公开点头的功臣送药而来,能引来甚么风言风语?

  韦皋这样坚定又傲慢地想着,口中已直言道:“皇甫夫人,你面色这般不佳,可是遇到难事?若韦某可助一臂之力、稍解烦忧,夫人尽可道来。”

  宋若昭本来无精打采,对韦皋上门送药实也不愿多寒暄应酬,此际蓦地听到这句话,又见韦皋朝自己走近了两步,不禁神智立刻警醒了过来,眼神也变得惶惑而抗拒。

  她退到宅门之后,重复着此前的措辞:“夫君有劳节下遣医送药,改日必前往营中道谢。”

  她这个态度,实则刺激了韦皋。

  “若昭!”

  韦皋中了邪一般,仿佛多年清寂带来的凄怆,和近日因危急所承受的压力,都必须在今日释放。

  “若昭,是否皇甫珩昨日向你描摹我诬毁崔仆射之事?我是奉旨而为。崔宁言行不检,居功狂妄,圣上早有杀他之心。若昭,你莫非觉得我是和那卢门郎一样的奸佞之徒?”

  “若昭,你与皇甫珩确为良配。可叹,可叹,我韦城武当年见你,便有心结识。奈何,奈何……”

  若昭听他语无伦次,不断使用自己的闺名,又见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闪烁着陌生的热切光芒,一时间又急又怒、又莫名生出几分怜悯,诸多复杂心绪一气儿地拱了上来,竟呆立在门后,瞪着眼前这如堕迷障的男子,不知所措。

  她多么希望,那去墟集采买的刘家老妻,快些回来,好令这凭空出现的荒唐场景戛然而止。

  偏偏事与愿违,她听到了此刻她最不愿听到的声音。

  “韦节度,你在朝堂惦记着紫袍加身,对末将家中,莫非也惦记着什么吗?”

  皇甫珩裹着风袍,自巷口进来。若昭本已退到院内,韦皋又心思全在若昭身上,是以皇甫珩到了韦皋近侧,森然开口,二人才发现。

  宋若昭惶恐地望着丈夫。

  然而这次,皇甫珩十分冷静。

  他说完那句嘲讽的话,抬步进了宅门,直截了当地、但保持了轻柔地从若昭手里拿过伤药,又返身递到韦皋面前。

  “韦节度,陇州奉义军之物,某不敢再要。这些时日所受韦节度遣医送食的照应,某以为,今日之事,足以抵销。”

  若昭又往院中退了几步。她听丈夫如此措辞,知道自己无需也不应再说半个字。

  皇甫珩语中满是留给体面人再清楚不过的警告和逐客之意。他毫不示弱地盯着韦皋,那种占领制高点的骄傲,和深深的鄙夷,如战场上最为锋利的箭矢,直刺韦皋那颗同样骄傲的心。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令韦皋方才燃烧的无名情火,瞬间偃旗息鼓。

  他觉得自己傻透了。人家两口子,定是已将自己看作了宦海无操守、情海亦可笑的妄人。

  他一言不发,接过皇甫珩奉还的伤药,转身去树下解了自己的马,一跃而上,出了小巷,猛地一鞭,绝尘而去。

  皇甫珩站在门外,静立片刻后,进了院落。

  “若昭,此人吓到你了?”他看着妻子,无奈而温柔地问。

  “彦明,这位韦将军,我多年前便在长安见过。其实,也不算见过,那时,那时……”

  若昭完全不想对丈夫有所隐瞒,但话到嘴边,才发现,自己与韦皋因诗结缘之事,其实阴差阳错,三言两语,说不分明。

  皇甫珩叹口气,过来执起若昭的手:“我的娘子这般好,在我之前,怎会没有男子倾慕。你莫以为你夫君没有识人之明,不论那韦皋人品如何,你,我信。”

  他挽着妻子坐下来,以未受伤的手抚摸着她的鬓发,仿佛他离家前的那场龃龉,并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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