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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稚子何辜


  姚令言见到两个孙儿,哪里还能自持,已箭步上前搂住长孙,唤道:“阿峤。”

  姚濬的长子,还只有五六岁的姚峤,不知是赶路疲累,还是惮于夜色晦暗,被祖父抱着,竟仍是懵懂呆滞,整个小身体还微微颤抖。

  姚令言轻轻拍拍姚峤的脊背,又抬头看着儿媳手中的小孙儿姚峰,起身长叹,接过这更小的娃娃。

  正想仔细端详,姚峰却因刚满周岁,这深更半夜的如何还肯离开母亲怀抱,登时嘴巴一瘪。姚令言忙将孩子塞回儿媳手中,轻声道:“快些哄住,切莫啼哭,引来探侯就麻烦了。”

  姚濬的妻氏,这一路都是担惊受怕,及至看到确是家公姚令言等在岸边,方稍稍定心。但转念一想,自己丈夫本来勇冠三军,如今眼见着伤重不治,都是拜大义灭亲的公爹那一支铜箭所赐,脸上自是仍无舒展颜色,只紧紧搂着小儿子,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脑瓜,却是一言不发。

  姚令言明白儿媳心思,亦不怪她在尊长前礼数有亏。

  这位泾原节帅正是不到五旬的岁数,作为武将来讲,远未过当打之年。原本好端端一镇之主,因了儿子的悖逆野心弄到这般田地。

  姚令言数月来不断被彷徨、挣扎、无奈包围,时而因局面的转机而尚存希望,时而又因情势的迷离而陷入更焦虑的担忧,实在已无气力去在意一些无足轻重的虚礼。

  此刻他唯一希望的,就是两个孙儿能安然远遁,他便是教圣上赐了白绫毒酒,也可平静上路。

  姚令言于是转过头,向高振问:“车驾何时来?”

  高振看看月亮的位置,禀道:“公请放心,普王殿下府中这位王郎君,素来办事最为妥帖,此事交予他,必无疏漏。”

  普王李谊的家奴王增,也是纵马而来的成员之一。此时他立在一旁,闻言忙上前应承道:“姚节度,普王殿下已向仆细细交待,护送少夫人与两位小郎君往河中府姚氏老家去。待战事平定,殿下定会在圣上御前陈情。”

  姚令言沉吟着点头,又瞧见儿媳悲戚的模样,终还是开口问道:“老夫那逆子,状况如何了?”

  姚濬的妻氏到底是一介寻常妇人,岂敢在家长面前始终冷着脸,只得低头禀道:“父亲,姚郎他,伤口始终溃烂如泥,陛下,哦不,朱泚也遣了禁苑尚药局的丰御来瞧过,开了方子,亦不见好。前几日张公光晟暗暗来访时,姚郎已有些认不得人。媳妇虽心痛欲绝,但想到两个孩儿,只得一切凭张公作主。”

  高振故作疑惑:“不过一箭之伤,又伤在臂膀而已,长安城何等地界,连堂堂奉御也医治不得?节下,会不会是那贼泚另有阴图,暗中着人下手,意在吞并姚将军手下那几千泾原军?”

  姚令言不语,心中却竟是有些庆幸,亏好半路杀出个张光晟要反正,又得普王与高振出力,否则就算长安城尚未被攻破,只要姚濬一去,恐怕自己这两个年幼的孙儿,也会教朱泚寻个由头杀了。

  思及此,姚令言向高振与王增大揖鸣谢:“若老夫得圣恩宽恕,留得一条性命,对两位今日之恩,必当好好报答。”

  高、王二人忙上前扶住姚令言,皆惶惶道:“节帅,使不得,使不得。”

  正言语间,只听苍茫夜色中又传来马蹄声,还伴着轻微的木轮吱呀之音。

  王增喜道:“定是仆所布置的马车到了。”

  此段渭水虽远离军营,但姚令言恐怕耽搁久了仍有不测之事,急于将儿媳和孙儿送走,此刻隐隐见一辆双马大车越驰越近,心中不由又定了几分。

  大车到了众人跟前,那车夫压低声音问:“小人向诸位郎君请礼,王郎君可在此处?”

  王增向他一抱拳,道声“此去有劳”,便回头向姚令言道:“节下,快请夫人和两位少郎君上车罢,仆自会一路相送。”

  姚濬的妻氏见公爹点头,便抱紧了小儿子,疾步往马车的轿厢走去。

  不料,她刚钻进厢门,那车厢便一阵剧烈的震动。

  紧接着,便听到她发出一声惊呼,继而便仿佛被捂住了咽喉般,只闻“呜呜”之音。

  姚令言本来牵着长孙姚峤的小手走在后面,蓦地闻听这般动静,又见儿媳的一双脚直直伸了出来,不停蹬动。他大骇之下,撇了姚峤,三步并作两步往车厢处跑,却只听“噗”、“噗”数声,显见得是利刃刺穿了肉身。

  车中立时钻出两名精壮汉子,皆是一只手捂着姚夫人和小娃娃的口鼻,另一只手还拿着匕首,鲜血从那对可怜的母子身上汩汩而下。母亲和娃娃在瞬间遭此大难,濒死剧痛令他们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惨不忍听的呼救声,却无法通过被死死捂住的嘴巴传达出来。

  姚令言骤然见到这一幕,直如五雷轰顶,整个人呆怔之下,迷糊了片刻,及至眼看儿媳和小孙子扭着扭着就没了动静,才登时醒悟过来。正要冲过去,那马车夫身手极其敏捷,已飞起一脚,将姚令言踢倒在地。

  刚刚杀了母子二人的精壮汉子,一人联合马车夫将姚令言按在地上,另一人则恶狠狠地扑向姚峤。

  可怜姚峤只是个五岁的娃娃,目睹母亲和弟弟惨死眼前,又见祖父被恶人制住,一时之间既忘了嚎哭,更不知奔跑逃命,如木偶般直愣愣地杵在鹅卵石滩上。

  姚令言目眦欲裂,奈何此际不是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他身无寸刃,也非力士,毫无防备之下,仅凭肉搏,实是敌不过两个高大结实的年轻壮汉。

  他无法起身,仍要奋力地抬头,见到的却是让他万箭穿心的场面——他的峤儿,终究也如雏鸡般,丧命于鹰鹫般的成年人的刀刃下。

  姚令言觉得仿佛有无数的拳头砸向他的面门,他试图张开嘴巴,嘶喊,哀嚎,却难以发出那种本该惊天动地的咆哮,而是急遽地喘着气,像一条快要渴死在堤岸上的鱼。他整个人,都因为骤然降临的血灾,而陷入了一种头脑无法控制身体的状态。

  到了此时,马车车厢中又钻出了一个人。

  普王李谊。

  李谊踱到姚令言跟前,俯身问道:“姚节度,你的泾原军虽犯下滔天恶行,但你一来乃受人蒙骗,二来在兵变后奋力勤王,本有望在圣上跟前获得宽宥,为何今日私自安排逆贼姚濬的家眷出逃?你如此首鼠两端,叫本王如何去圣上那里为你说情?”

  姚令言死死地盯着普王。他似乎明白过来,自己被眼前这些人算计了。但他不知,为何普王如此残忍地对他,他姚令言与这王爷,从未有过节。

  “李谊,稚儿何辜,你这王公贵胄,却是连畜生都不如。”姚令言颤抖着,努力说清楚每个字。

  普王毫无怒意,口气仍不紧不慢:“姚节度,你说什么?”

  “我若做鬼,必为厉鬼,夜夜寻你,喝你的血,啖你的肉。”姚令言字字如刀。

  “还有你,高振!”他勉力转过头,“我在泾州时何曾亏待轻侮过你,你今日所为,究竟何故!”

  高振低头不言,微微向后退了几步。他希望夜色再浓酽一些,自己的神情,可以没有人能看得清。

  普王瞥了一眼自己这个亲信,冷笑了一声,暗道,做都做了,何必再假惺惺地妇人之仁,不中用的奴仆。

  远远的渭桥方向,次第亮起火把,一队十余骑的兵马往此处来。

  片刻后,但闻有军将高喊:“前方诸人莫妄动,李副帅到。”

  李晟驰马赶到,见了水边这番惨象,却似并未吃惊,反倒平静下马,向普王道:“本帅来迟,所幸普王已处置。”

  “处置?李副帅,你确实来迟一步,姚节度的话,你未曾听到。这姚令言,吃我唐廷军饷多年,此番又号称助朔方军勤王,不想就在方才,口口声声要对我这个普王饮血啖肉。莫非李副帅认为,今夜之事,已处置完了?”

  李晟故作为难的样子:“普王的意思是?”

  “李副帅!”李谊怒喝道,“这是你的军中,怎倒问起我的意思来。莫非军中浑无法度?莫非你不是神策军行营节度使,倒是这泾原叛臣的属下不成?”

  李晟忙高声道:“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大伪似忠,私放逆贼姚濬家眷,行迹败露,竟欲谋害宗室亲王,情势危急,国法不及,军法责之。”

  神策军中虞侯闻听,立即下马待命。

  “行刑罢,尸身明日送去朔方军营中。”李晟对虞侯轻声道。

  ……

  韦执谊从树下石头后走出来时,已是三更时分。

  他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姚令言被杀前的嘶吼。

  他觉得自己刚刚目睹的这场祸事,比以往的任何噩梦都可怕。

  他是个旁观者,这令他有可能将每处惊骇的细节之处都看分明了——甚至比身临其境者更为清楚。

  小姚夫人不停挣扎乱蹬的腿,两个孩子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小身躯,姚令言映着渔船灯火的万念俱灰又恨之以极的表情,还有普王李谊,高振,李晟……

  这些人,这些画面,都如墨笔落纸般,写进了韦执谊的脑海深处,恐怕在今后很长时间里,都教他竭尽全力地去甩,也甩不掉。

  韦执谊踉踉跄跄地走到那刚刚发生过一场阴谋与杀戮的河滩上。人马早已散去,渔船更无踪影,只有新月还挂在中天。

  韦执谊就着微弱的月光,看到脚下的一滩血迹,那是姚令言的。他又走了几步,看到了第二滩,第三滩,那是小姚夫人和她的孩子们的。

  后世的史家会如何记录今夜之事?

  “张光晟阴通姚令言,普王察之,令言欲反,李晟诛其于渭水营垒。”

  大约就是这样吧。

  韦执谊一屁股坐在鹅卵石滩上。

  明月无言,亘古如此。这千百年来,多少在青史上寥寥数笔之事,发生之时,都是如此血腥,残忍,令人发指。

  韦执谊回想自己逃出长安后,见到的人,做过的事。

  他的眼泪簌簌流下来。他觉得自己,和那个曾经挑灯夜读备战春闱的士子,和那个谨小慎微揣测龙心的新臣,和那个依附于李晟和普王的谋士,和那个设计成功眼看崔宁被活活勒死的复仇者,都不一样了。

  他忆起自己在长安,最放松的时刻,是与好友王叔文对弈的时刻。

  若世间事,始终如廊下对弈、花中醉眠,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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