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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西市刑场


  帝国都城,往往是一个最具有仪式感的舞台。

  从前边患频仍时,除非阵斩,否则唐军边将们,哪怕省出自己的口粮,也要让那些高级战俘活着,将他们解送到京城,完成那印证着大国崛起的献俘仪式。

  另一个重要仪式,便是对内清算。如今平定藩镇叛乱后,京城的刽子手们,果然又要忙碌起来了。

  长安的刑场,有两处。

  一处位于东边万年县。东市西北角,春明门大街附近,有个名叫狗脊岭的高坡,太宗朝罪著名的冤斩案件,便发生在狗脊岭。太宗时期,中书舍人张蕴古,因才华出众、通晓时局,而被太宗委以大理寺丞的重任。贞观五年,河内人李好德妄议朝政,太宗下令张蕴古查办此案。张蕴古调查后,认为李好德不过是心症(精神有问题),罪不当斩。御史权万纪却以此为切入口,弹劾张蕴古因与李好德是同乡而包庇之。太宗一怒之下,令禁军侍卫将还在御前辩解的张蕴古,直接从太极宫拉到东市狗脊岭砍了头。

  事后,清醒过来的太宗,把时任宰相的房玄龄痛骂一顿,怨他当时明明就站在自己身边,为何不出来阻止。

  房相公一腔郁闷,天爷呀,这朝堂之上,何曾需要第二个魏徵?老夫若当时跪下磕头直谏,只怕也和那张寺丞一同被拉去狗脊岭了。

  不过,张蕴古到底不算白死,房玄龄也不算白白挨了一通骂。太宗从此规定,对斩立决的犯人,在京城行刑要经过五次复奏,在外道州府行刑要经过三次复奏。

  只是,朱泚之乱后,接到德宗御旨的李晟,于这非常时期出手,哪里还需要再对每个死囚向梁州行在复奏五次。

  一时之间,台省院寺,在朱泚伪朝中出任的五品以上官员,排队等着掉脑袋的,足有百人。

  李晟的女婿、新任京兆尹张彧,原本就建议将刑场设于狗脊岭。

  李晟却嫌狗脊岭所处的万年县东,有些偏僻,而将斩杀伪朝官员、叛将及其家属的地点,改在西市与金光门大街交汇处的独柳树。

  长安县西市,向来比万年县东市要热闹,独柳树附近亦是车水马龙,这足够让开刀问斩获得蜂拥而至的看客,从而显得秋后算账这件事,更具震慑的力量。

  鬼头刀日日饮人血,独柳树天天闻惨呼。

  到了第五日,斩首的是伪朝司空董秦。

  董秦是在辋川的别墅中,被李晟的儿子李愿,带人搜捕到的。李愿刚准备破门而入,董秦却自己走了出来。

  “两个姬妾陪我到这里,我已将她们杀死在那边的溪谷中,免得这别业沾了血光,往后不好找买主。”董秦嘴角浮出一丝怪异的讥诮。

  “老夫这宅子,在蓝田可是鼎鼎有名,李适收去,卖的价钱,足够好好赏赐你父亲的那些神策军精卒了。”

  董秦便带着这满含讽刺意味的笑容,从容淡定地戴上枷锁,从蓝田一直到长安,最后到了独柳树的刑场上。

  围观的百姓,一边啃着小贩递上的枣儿梨儿,一边对囚车队伍高声谩骂着,再将吃剩的果核兴致勃勃地抛将过去。

  除了董秦本人,游街的队伍中,还有不少伪官的直系家眷,比如丧命于李怀光之手的源休,以及丧命于朱泚牙卒之手的王翃,他们那来不及逃离京城的妻妾、子媳、孙辈,也在问斩之列。

  本来,陆贽所拟的诏书中,德宗的旨意是,伪官们的部分家眷,尤其是妇孺,可没为官奴官婢。但对于源休和王翃,李晟揣摩了一番圣意,决定将这两家斩草除根。他二人都不是藩镇节将出身,位在京官序列、效命天子脚下,却与朱泚合谋叛唐,这样的绯紫大员,不拿来越律重处、满门抄斩,岂不是太辜负圣上破例授钺之恩。

  原氏和王氏的家眷们,夕为高门大宅的成员,衣着光鲜、出入气派,眼下则成了无限接近死亡终点的过街蝼蚁。

  他们哭哭啼啼、艰难前行的模样,令围观百姓的兴奋达到了巅峰。

  人群中有些在京苦读的生徒举子,颇能出口成章,此刻得了如此机会,自然要义愤填膺、慷慨陈辞一番。他们痛斥四方叛乱藩镇,令好端端一个大唐,被军费兵饷逼到绝境。众人一听,觉得颇有道理,若不是这些叛镇不驯以极,圣上何至于铁了心要讨伐,长安和京畿的课户商贾们,又何至于被建中四年五花八门的苛捐杂税弄到挣扎困顿,妻离子散,甚至悬梁自尽。

  愤怒的人们浑然忘了,去岁十月初三日,泾师长安兵变时,他们还为叛军“不侵汝之宅,不夺汝之货,间架税可休矣”的口号而欢呼,内心暗暗觉得,若改朝换代能迎来明君,真是苍生大幸!

  “呜呜呜……”

  “阿母,阿母……”

  游街的队伍中,那些总角小儿最是可怜。他们已到了能隐约理解危险与死亡的年纪,被凶神恶煞的神策军卒推搡着往前走。往日里最是疼爱他们的母亲,只留给他们一个同样惊恐颤栗的背影。他们刚要嚎啕大哭,军士们的皮鞭便抽了过来,教他们就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释放恐惧,也不被恩允。

  并且,除了押队执纪的军士们,围观的百姓同样泼给这些娃娃们莫大的恶意。

  这些一出身就享到荣华的小凤凰们,今朝落地如待宰的雏鸡,那种可以肆意凌虐原本身处云端的贵府家眷的快感,湮没了沿途所有围观者的身心。

  他们专拣罪臣家眷中那些踉踉跄跄的小儿们吐唾沫,甚至投掷石块,以至于到了最后,押队的神策军士,也不得不出面阻止疯狂的人们。

  队正扯着嗓子告诫手下,将犯人们都看严实喽,这些娃娃,得死在独柳树的刑场上!要是在半道就被正义的贩夫走卒砸死了,天家执法的权威何在,吾等当差的也吃不了兜着走!

  如此拖拖拉拉地从大理寺刑狱一路往西,终于到了独柳树刑场,军士们才松了一口气,纷纷将大小死囚们一个个地从拴绳中拆解出来,推到刑场中央。有些女眷死囚,已经吓得瘫软过去,便被或拖或抗地扔到刀斧手面前。

  监斩台上,李晟身边,还站着一人。

  皇甫珩。

  他没有拒绝李晟关于观刑的邀请。

  他也不敢拒绝。

  “中丞,你算是与老夫一起打下长安的沙场同袍,还协力查明韩王阴谋,可谓攒起了过命的交情,应该知道,老夫说话必不是有意戳你的心窝子。到了今日,你可觉得,姚濬的妻儿,当日命丧渭水,也好过活到眼下这独柳树行刑之时吧。”

  李晟的话,如飞矢入耳,激得皇甫珩喉头一阵血怒骤起。同时,皇甫珩的目光也捕捉到了刑场上一位五旬左右的妇人。

  那是自己的舅母、王翃的嫡妻。

  当日在京郊,进奏院以这位舅母之名为皇甫珩送来一些御寒衣物,令皇甫珩在惊讶之余,回忆起母亲在京城的这门第高达的远亲。现在想来,大约那些衣物也并非出自眼前这位妇人之手,不过是王翃和姚濬诓他进城囚禁、莫阻挠兵变罢了。

  然后,他看到了源休的妻氏。那大娘子四十左右的年纪,一身素缣中衣,跪在地上,深深低着头,倒不似周遭那些小妾般因害怕到极致而失声痛哭。

  皇甫珩的心,砰砰砰地越跳越快。他忽然想到,倘若那日在尚可孤营下,李晟也出其不意地将他皇甫珩杀了,然后奏报皇甫中丞也参与了拥立韩王,那么是不是自己的母亲,还有妻子若昭,也会如眼皮底下这些妇人一般,受儿子和夫君牵连,就戮于独柳树。

  晴日之下,他觉得周身寒意沁染。

  再往后,刑场中囚犯们临刑时的各样动静,董秦的粗豪詈骂也好,其余囚众们或厉声尖叫或安静茫然也好,对皇甫珩来讲,都好像来自远方的浑沌世界。

  皇甫中丞在监斩台上木然如俑偶之际,刑场边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文士,也默默地转身离去。

  此人叫武元衡。

  武元衡乃女皇武则天的曾侄孙,建中年间进士及第后不久,便被河东节度使留后马燧,招辟为使府幕僚。

  李怀光叛唐之日,马燧因河东与河中离得不远,故而迅速地在太原集结兵马、引水修建护城河,严防留守河中的朔方军来犯。

  神策军收复长安后,又传来圣上命李晟在长安城肃清伪官、以儆效尤的消息,马燧在太原很是有些失落。

  马燧找来武元衡议事。

  “伯苍,建中二年攻打魏博叛镇的田悦时,李晟和他的神策军都还由我统帅,想不到区区三年过去,李晟竟如此风光了。”

  武元衡年轻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节下,仆倒觉得,銮驾还在梁州时,圣上便授予李元帅如此并无先例可依的大权,待他涤荡京城后再回銮,这对李元帅来讲,可未必真的是喜事。”

  “哦?”马燧眉间一动,似在等武元衡继续说下去。

  然而武元衡却话锋一转,道:“节下,仆自请为使者,往长安等待面圣,向天子进奏我河东治军情形,并替节下向天子求得出兵平定李怀光之乱的机会。”

  马燧眯着眼睛沉吟片刻,似乎也体察到了什么,正色道:“伯苍世家子弟,进士及第后又得圣上召见、赞为文士典范,伯苍此行为老夫建言,必马到成功。”

  “节下放心,仆必倾力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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