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关于逝去的礼赞和冰原上的悲歌（四）

　　相隔数百年时光看去，相隔数千里冰原走去，一切生灵皆为尘土，一切前人皆是古人，而他们留下的一切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远观尚可，触手成空。

　　而此时秦北望脚下这片被百年冰雪掩埋的村落亦是如此，最初的震惊和喟叹过后，就只剩下了苍白和沉默，与这片人间禁地的其他地方也并无不同，不过是悠远辰光的一个渺小角落，甚至自始至终都不会留下任何能够被传颂的回忆。

　　那些只能够露出圆顶的帐篷已经与冰雪融为了一体，无人可知那其中是否埋藏着一具一具的白骨，而且再也无人能够进入其中作客。所以那些在雪地上凹凸不平的帐篷圆顶像极了一座座洁白的坟丘，无人祭奠，无人记得。

　　那头巨狼带着两人来到这里之后就不再深入，止步于村落外，就像传说中的那样，庇佑守护着自己的子民。秦北望不知道这头巨狼活了多少年月，但他并不相信这家伙真的是什么神兽，所以它必然也是有寿限的，不可能真如传说中所言那般，是狼族的守护神和先祖。

　　起码它不是。

　　但秦北望依旧愿意相信这头巨狼的先祖也曾如它那样，守护着自己的先祖，在这冰原上顽强的生存了下来，才没有被无穷无尽的天威抹消。

　　他不知道曾经的那个年代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让狼族这个起源于冰原上与世隔绝的种族不得不南迁至草原上，最终一脚踏进了战争与血污的泥潭。他相信这头巨狼是知道这一切的，这有可能只是秦北望的一厢情愿，毕竟它曾经数次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或直接或间接地带着他走上了如今的路。

　　所以他明白，它想要复仇，至于复仇的对象，可能是大梁可能是中原，也有可能是整个乌七八糟的人间。但很遗憾的是，尽管这种认祖归宗的感觉令秦北望有所触动，但他依旧不喜欢被当做一把复仇的刀。

　　刀这种东西，无论如何都是要握在自己手中，去砍自己想要砍的东西，这是每个狼族人都接受过的教育。

　　枫跟在秦北望身后，在这片不知沉寂了多久的营地之中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即使是血脉相通，她也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狼族人，就像她说的那样，她反倒要比所有中原人都更加仇视这个种族。

　　但她依旧有些茫然，以及失望。她从未想到过狼族的祖地居然已经成为这这副凄惨寂寥的模样，就如同如今的狼族一样。她不禁暗想如果走在前面的那个家伙死了，这个种族就真的彻底消失了。

　　所以她会失望。如果狼族的遗物只是面前这一座座冰雪凝结成的坟茔，那么这趟旅途究竟有什么意义？

　　“很失望吧？”秦北望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淡淡地说道，然后抑制不住的咳嗽了几声。

　　枫下意识点了点头，发现自己已经跟着秦北望来到了狼族祖地的中央，那座原本十分高耸的祭坛，如今只不过是稍稍凸出雪面罢了。沟谷之中本来就背风避雪，整座狼族祖地的遗迹依旧被掩埋得如此深厚，可想而知这之间到底经历了多么漫长的时光。

　　这座遗迹几乎占据了沟谷地步的大部分空地，规模可谓是相当庞大，可想而知当年的狼族是一个多么繁盛的种族。但如今谷底最为显眼的东西，却只剩下了那根光秃秃的旗杆，数百年风雪侵蚀并没有让它倒下，依旧倔犟的直指天穹，像是一柄直刀。

　　旗杆上已经没有了旗帜，更看不到什么狼族的神秘图腾。而这旗杆本身也不知是什么材质，非金非木非石，但却坚硬而笔直。

　　秦北望摘下厚重的棉布手套，走上前抚摸着旗杆冰冷的表面，指尖立刻被冻得通红。他没有收手，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其实狼族一直在衰弱，不断的衰弱。我记得阿爷说过，自从狼族出现在草原上之后，血脉之中的那种强悍就开始衰退了。”

　　枫皱了皱眉头，似乎是不解：“可是狼族依旧是蛮夷当中最为强大的种族部落，每一个成员都是天生的战士，就连大梁的铁军也只是占了战术精妙的便宜，才能够与你们抗衡。”

　　秦北望呵呵一笑，“是啊，就算已经衰弱了，狼族人依旧是最强大的战士。所以我很好奇，在这之前的狼族，我的那些先祖们，到底能够强大到什么地步。”

　　“你好像并不为此而骄傲。”枫轻声说道。

　　“我为什么要骄傲呢？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秦北望收回手，塞在怀里暖着，“不管有多么强大，那都是我那些先祖们的事情了，而他们已经不在了，对这种事情感到沾沾自喜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不是吗？”

　　秦北望抬头看着旗杆上面的天空，有几片零落的飞雪落在他脸上，“我和你很像，但是又不太像，因为你毕竟没有在草原上生活过，所以你不会理解草原上的部落对自己的血统看得有多重。但我在中原生活了很久，这种骄傲已经不属于我了。现在的我是一个很现实的人，既然我的族人已经都不在了，那么这种血脉也就只是一种可以利用的东西而已，已经与骄傲没有半文钱的关系了。”

　　枫看着那张有些苍白的瘦削侧脸，没来由的有些心酸。她痛恨狼族，不仅不会对自己的血脉感到骄傲，反而十分厌恶。她知道这是由自己那些坎坷的经历而决定的，但面前的这个家伙的经历，想必也不会与平坦沾边。

　　但他为什么会对自己的血脉和过去如此冷漠呢？这是一种比厌恶还要深沉的情绪，毫不关心毫不在乎，可以无所顾忌地拿来利用，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决然将其抛弃。这比厌恶这种情绪还要阴沉，简直凉薄到了骨子里。

　　所以枫开始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秦北望没有沉默太久，话音刚落他就蹲在了地上，用手套刨开旗杆下面的雪层。

　　枫一脸狐疑地凑过去，站在秦北望身旁问道：“你在干什么？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秦北望手上动作不停，十分带劲地刨着雪，同时笑着说道：“你不是来找狼族遗物的吗？空着手回去总是不好吧。至于你说什么都没有......”

　　秦北望有些费力的剥开一块硬如砖石的雪块，露出下面的黑色岩石，上面有些模糊的符号，像是字迹，又像是图画。

　　他转过头，指着那一小片黑色岩石，得意洋洋地说道：“不仔细找找，来个掘地三尺什么的，怎么可能找得到好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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