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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星河长夜(十七)


  起先,雾灵儿也以为,这新来的比她还要美的女子,和曾经那些进得杳冥宫的莺莺燕燕,也没有什么不同。但那女子醒来不久,父君就将杳冥宫三千佳丽尽数解散,彼时,雾灵儿在自己的寝宫之内,都听得到外面宫廷之内,有魔妃哭哭笑笑,此起彼伏之声。

  有人欢喜终于能得自由出得这杳冥魔宫,也有人悲苦,再不得见那俊美红衣魔君的身影,偌大的杳冥宫,岂能让人人都对尊贵至极的魔君真心实意,雾灵儿也见识了这人心易变,可见一斑。

  雾越对此却不见心碎神伤之色,他们神魔寿元漫长,所见也比蜉蝣凡夫俗子,多了无数,千金易得,知心人难求的道理,也比凡人体悟更深切。雾越与后宫三千女子间,多是露水姻缘,聚散终有时日,冷心寡情,也并不在意。

  他也曾在万年之前,轰轰烈烈爱过一场,将一个女子捧在手心,奉若至宝,恨不得掏出一片赤血染就的心肝相待。只可惜,那女子宁肯投了血罗河,也不愿待在他身边。一夕之间,他的付出,尽成了一场让人贻笑大方的闹剧。

  那样不识相的女子呵。

  后来自然是被他拘了神魂,折磨了千万年。

  亲手将挚爱毁在手心里,雾越在所不惜。

  玄谷怎么会没有听闻过这上古天魔的阴狠毒辣手段,她从入了杳冥宫,便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在雾越面前,事事顺从——他欲与她虚凰假凤,扮一场夫妻相和的假象,那她顺遂了这魔尊的意愿便是,万不敢与他撕破脸皮。否则惹恼了这魔头,受苦头的,可是她自己。

  杳冥宫主殿暖阁,馨香盈室,窗外灵泉流水,潺潺淙淙,水面上浮花浪蕊,随水逐流,在这常年不见日光,不得花开的九幽之地,也当真算得上是一副奇景了。

  那些奇花异草,具是雾越以灵力浇灌催生,此刻具做了落花流水的靡靡绮丽之景,也不过是为博美人一笑而已。

  几瓣素雅残红,入得窗来,悠然飘落于倚躺在沉香榻上的美人鬓角发际,沾衣着香。

  雾灵儿推门入殿来,倚在榻上的玄谷懒懒睁眼,抬眸瞧了一眼之后,又轻轻阖上。

  雾灵儿所见,便是脸上透着不正常苍雪颜色的绝世美人,锦绣华服魔后宫装之下,玉/体妙曼横呈,身如无骨,她的双臂慵懒低垂,皓白手腕搁在床榻边缘,玉白手指松弛无力垂下,当真有侍儿扶起娇无力之态。

  即便如此弱质,那绝色美人的眉间情态,都平静沉稳如水,好像蛰伏于深海之中,隐而不发的滔天巨浪。

  一朝翻覆,就要湮灭这世道苍生。

  雾灵儿甚至都有些痴迷于那女子的风韵美态——那样的气度风姿,她果真是难以比拟的。

  可她,究竟是谁啊?如此姿色,如此气度,雾灵儿万万不信,此人会是三界之中的一个无名小卒。

  “公主既然登门,何不入内相见?”娇柔嗓音轻媚,惊惹了雾灵儿神思。

  年少的公主脸上蓦地发热,胭脂红羞染上脸颊——这女子声音,可真好听,竟像轻柔羽毛,扫在她心上似的舒服。

  她稍微有些紧张地握住了腰间流光溢彩的红粉骷髅剑剑柄,突然想起那日在九重天阙之上,临风观海阁内,这美人与帝灏的那一场旖旎,一股闷气顿时堵上心头。

  雾灵儿自问也不是多大度的女子,固然恼恨她与帝灏所为,可恼恨之外,也知晓她无论在帝灏面前,还是在她父君面前,只怕都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身不由己罢了。

  就如同今时此番境地,她可不就如同龙困浅滩吗?

  龙困浅滩。

  雾灵儿暗暗咀嚼了一番,自己为何会有这般感想,皆因她见她眉眼间神态之后,生出那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你究竟是谁?”娇俏天真的魔族公主,行至窗前美人榻边,认真询问。

  美人阖着眼,淡然道:“没有姓名之人罢了。”她顿了一顿,对雾灵儿又说道,“或许,再过几日,你得叫我一声后娘。”

  她说完,苍白唇边,先经不住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来,牵动虚弱心脉,不由得低咳了几声。

  雾灵儿见她颊边泛红,唇上凝出因急促低咳而染上的不正常殷红色,不由散开灵识,去探她的生机气海——一探之下,大惊失色,榻上美人,心肺具烂,只余一口气吊着,若是寻常人,只怕时日无多。

  “父君怎么不为你治伤?”雾灵儿奇道,她心思直白,远不懂她父君雾越的绕绕弯弯。

  玄谷逐渐止了咳,没有搭话,雾灵儿却以为,此刻她身有重伤,时日无多,她要去何处学剑?

  “你是不是要死了?”雾灵儿悄声问她。

  榻上的美人蓦地睁开双眼,定定看着悬顶穹帐,低声道:“我不想死。”

  “什么?”雾灵儿并没有听清楚。

  “我想活下去。”

  这一句,雾灵儿终是听清楚了。

  她好奇:“谁想让你死么?”

  玄谷低垂着眼眸,笑了笑:“公主殿下,这你需得去问你父君,谁不想让我活。”

  “你们为什么,一个一个,都要我去问父君。”雾灵儿懵懂,“难不成,是我父君不让你活?”她着实想不明白。

  “我……要是治好你,你能教我剑术吗?”

  玄谷一双美得不可方物的眸子如碎星闪烁,她又蓦地笑了,这一次,情真意切:“你想学剑?”

  雾灵儿站在榻前,板正似受业于师的学童,认真道:“他们说,你是三界最厉害的剑士,我想向你学剑。”

  “向我学?我的剑,没人能学得来。更何况,我现在已经拿不起剑了。”

  玄谷看了看自己无力握紧的手,雾越日日送来一碗松神驰骨汤,她哪还有力再提得起剑。

  见她不愿相授剑术,雾灵儿更是急切,忙道:“我一定能治好你的,治好你,你就能教我剑术了吧?”

  “治我此身残躯,须得取得九幽禁地的筑骨之藤,并生脉血果,这两件宝物所在之地,都有上古魔物镇守,你怎么取得来?”

  雾灵儿只当这是她剑弑九重天星帝的第一场试炼,若是她连两只混沌妖兽魔物都无法制服,又何谈在帝灏面前扬眉吐气?

  “这你不必管,我自有手段,能为你把那筑骨之藤和生脉血果寻来。”

  “你若真能寻来,我便教你一剑,独属于你自己的一剑。”玄谷看向那眉间明艳的少女,浅淡而笑。

  此刻玄谷倒是好奇了,雾越那等心思深沉难测的魔道巨擘,怎地生出这般心思纯良好似天仙的女儿?莫非,真如淤泥这等极脏污之地,才开得出纯白的莲花?

  雾越的掌上明珠终是离去了。

  她归来时,满身的血污尘埃,绽开全身唯一白净的掌心。一枚如火朱果并一枝如冰白藤旋绕其中。

  那自小受尽宠爱,此刻却身上无数伤口的魔族小公主,笑得天真烂漫又骄傲。她说,“你瞧,说了要给你取回来,我做到了。”

  她说的话,都会做到。

  玄谷接过那两枚灵根至宝,一时间,心中竟是五味杂陈。向来都是她以身犯险,入险滩出毒瘴,从未有人,替她寻过一丝半毫。

  她收了雾灵儿的筑骨之藤和生脉血果,轻声道:“日后,我可护你。”

  雾灵儿看她凄惨虚弱境况,却不以为意:“你只要教我剑术便好了,我是魔族的公主,有我父君,哪里用得着你护持?”

  “你父君?”玄谷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着摇了摇头。“他上九重天去,与星君帝灏约战去了。他会死。”

  少不经事的小公主不信,恼道:“你胡说!我父君怎么会输?更何况,他是天魔之身,不会死的!”

  “除了天道,没有什么可以不死不灭。他会死。”玄谷又重复了一遍,语气笃定。

  “胡说胡说胡说!”尚未除去一身尘埃的魔族公主,曾经艳冠三界的绝色少女掩耳尖叫,按着红粉骷髅剑,冲出门去。

  玄谷费力地抬起已酥软了有些时日的手臂,慢慢挪着,一寸一寸,将火性的生脉血果放在唇边,生生受了它的火气。她一点点吃下去,五脏六腑都好似灼烧了起来,火气烧了她已经差不多溃烂的躯壳,新的脉络重新生出来,就好像凤凰化火一般。

  这样生生烧去旧身,寸寸生新肌的苦楚,寻常人如何捱受得过?

  她受了一场业火,焚尽残躯,却还要再生受一场折骨冰寒。筑骨之藤如附骨之蛆般,缠上她浸没在火中的身躯,将一身傲骨,冻结包覆。一点一点,熬的,都是她的骨血。

  雾灵儿脚步不敢停歇,一直赶到了九重天阙与九幽的边界,混沌深渊。

  正逢看见,隔壁九幽妖族的妖王,站在她父君身后,轻轻递出一掌。

  那一掌,摧折心肝。

  她的白狸猫,就在那妖王身后,媚色天成的容颜,冷酷无情。

  妖族之中,有人唤她,白狸族长。

  狸族,在百十年前,差点被妖王灭族,听说是犯了妖族中的大罪。

  今番,除去魔尊这等大功劳,怎样的罪孽,都能抵得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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