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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一念辗转(上)


  阿薏抬眸见是他,似是微有些惊讶,撤手将右腕往身后一背,朝他浅笑道:“没什么事儿,”却见他仍是目光灼灼望向自己,虽夜色如墨瞧不大清,但他一面玉雕侧脸迎对空明月华,隐见半条眉稍凝了些微褶皱,她情知再骗不过,只得讪讪轻言,“不过一日滴水未进,这会儿口渴得紧,怪我太笨,摇辘轳提水也能叫葛麻犁伤了手。”说着半哂似的努努嘴,含笑斜睨脚边一口石井,只叫他莫要再为这点小事担心了。

  苏青袂沿顺她的神情低眼往脚下看去,果见井檐高砌,井架麻绳缠绕下尚悬一木桶,只是方才未曾留意,这当儿瞧见反如凭空变作一般奇异突兀。既闻她这么说,一颗心才全然安落,方知不过虚惊一场,她并未遭遇什么袭击凶险,倒是自己多心了,心下宽舒了片刻,复又想起她手上的伤来,一面忙将手探去她身后,一面沉声隐忧薄责道:“给我看看。”

  阿薏心道他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但心下一瞬漫生浓浓暖意,冥冥中却觉无比喜乐,还欲推诿,那大手却不意一下便触碰上她虎口处的伤痕,是以那些个未及出口的推辞,统统好巧不巧成了她低低一声嘤咛。

  她尚能清晰感触到面前人略带温热的掌心惊电般刹那弹离,而后近在咫尺的面孔变得更加小心翼翼,那双星眸是辉熠的,像一池碎玉,只被人间俗世的情绪搅扰,漾出惊怯的清浅涟漪,百般呵护又不知所措。阿薏再拗不过他,自将右手微蜷着移上他面前,半作无奈:“瞧吧,不过一线皮外小伤。”

  苏青袂借着月光,见面前少女软腻葇荑上赫然一道皮肉糟乱,其间还黏黏腻腻沾着些杂秽,不知是擦破薄皮还是麻葛干茬,只为她心疼忧焚,从怀中取出一条丝帕,舀一瓢井水打湿,轻握起她的手小心拭去其上血污,一边珍重嘱她:“几日里莫要碰水。”

  阿薏平素哪得如此娇气,现下叫他握住手细细处理伤口反有些不惯,抬眸又见他凝神认真的样子,微有些窘迫,便打岔问道:“谈完了么?齐姑娘怎么说。”

  苏青袂着她一问,拈帕子的手微有些迟滞,回思起齐芷那番言语,委实不知该与她从何开口,一时无言,只又将湿帕来回擦拭两下,颇有些心不在焉。

  阿薏见他踌躇不答,自知事关隐私,亦不再多问,眨动澄亮杏眸瞧了他几刻,猜度他应是理清了诸事,只是一时仍郁郁愧歉未全消解,便对他轻道:“你不愿说我不问了,那我们回扬州去罢。”

  苏青袂缓缓放下她素手,抬眼凝望她明眸,只觉一双珠亮瞳仁里依稀倒映两点己身微渺影子,那身影又纠结,又落魄,实令他自己亦见之生厌,心中却不忍更盛,复自恼阿薏待他直至深夜,何事不该隐瞒于她,虽一正色,话出口时仍是踟蹰:“阿薏,我已答应了齐姑娘……”

  她闻言一愣,纵月色稀薄,他却分明捕捉见面前少女一瞬蓦然黯淡的失落,仿似那心思从来牵连刻印在自己心里一般,微痛,甚笃,或是她当真太过笨拙,来不及掩饰,继而再藏也藏它不住。

  明媚如碧空十里,白杏压枝,突遭风雨,落英成阵依旧鲜妍带露,那破碎的明丽从此堪怜不复当初。她像是要在他面前长久失神下去,他已先觉而她犹未知觉,心下苦涩,更难舍几日间同她相结之情谊,眉心隐痛,方要再言,却见阿薏已转作微笑,细声道:“你既已决定,我唯有祝你得偿所愿。”

  “阿薏……”他不遑想清下文,先已叫出她的名字,如同她转身便会离去,自此天涯两难相见,然他更恼自己,甚至微有些责怪齐芷姑娘,心中一团麻乱,见阿薏待在面前,并未移步,一时只觉说什么都似冗余,却亦有非言不可之冲意,当下只沉声明知故问:“今夜,现下……便走么?”

  阿薏低声吐了个“嗯”字,仍想再说些什么,顿了片刻沉静道:“……不好在齐姑娘医庄上叨扰,且草木堂生意无人看顾……”她声音闷闷的,有些断续,显是亦不知该择言何事,二人心照不宣,不过临别相惜,难于作诀,相对静默了几刻,她似忽然想到一事,垂首轻声道:“你总会回扬州来罢,我亦经年往妙手医庄送药,我跟你,其实是不必言别的。”

  她说这话时唇角微弯,好似沾惹上些须笑意,他却怎生看,都有些楚楚恻恻,全然不得此语本意里那一脉潇然旷放。他心念一动,笃声对她道:“夜已这样深了,我送你回扬州罢。”

  阿薏杏眸中清亮的神采一线闪过,螓首微垂未抬,柔声浅应:“好。”未再推却,只感惜怀,终究再难把持这本不该贪恋的泯泯素昧情分,哽咽无暇遮隐,她眷然复念,“好”。

  苏青袂仍在原地立了少时,阿薏已别过头去,纤身略背对着他,将近子时,夜风寒凉透骨,只可见她耳缘畔几缕柔丝轻微浮动,他还能再说些什么呢,二人间陡然隔阂了寂寞生怯来,他定了定神,决意回身往齐芷厢居处依礼告知一声。

  行近门槛,雕镂红梨木隔断是自己出门时随手阖上的,栅隙刻纹间尚透出些昏晦灯晕,他知她还未寝眠,抬手欲扣门扉,内里已先传来轻淡女音,她仍冷言:“道别缛礼且止步罢,夜冷风寒,东隅尚留两间客房,收拾了可暂住一宿,莫说妙手医庄薄待了你们。”

  苏青袂闻言心生感念,收手落袖,自于门外道一声“有劳。”并揖一礼,拂身还去。

  厢阁内的微光蓦地凋暗了,是她掀开灯罩,吹熄了擎上红烛,眼前的黑暗更沉更冷了,像深渊,日夜游漩其中,淡漠亦不屑这无息吞噬。她静坐在木椅上,身未动,举盏再呷一口野梅清酒,因是重杯,梅子酸涩清香已微融入酒液,只是酒却冷了,甘香浅欠,辛冽见寡,余味只得酸了。

  她实难再品出什么味道,倒觉得舌上积苦,便撂了杯,也懒漱洗酒具,自扯过被衾和衣睡下。一日疲累,后脑着枕这才觉颅内昏乱,不知是染了寒还是中了酒,胡乱思想一会,终是抵不住困意袭脑,跌入梦乡去了。

  翌日清晨曦光初露,霞淡云稀,映照隔夜残月未消,星影隐见,苏青袂已陪同阿薏辞出妙手医庄朱漆铁门,上去府外停驻的一辆马车。

  临蹬舆辕,他总感身后有道目光直追着他,回顾时,却见齐芷竟亦清早起身,白衣外拢一烟青披风,凭立在门内不远,身形仍作纤瘦,不似相送,亦不似有话,只定定伫立在那里,便有漠漠轻寒从襟袖裾摆间迫出,淡雅清华如玉阶琼雪令他耳过凉风。

  他倏忽会意,运内力隔空传音,沉声再道:“苏某应允齐姑娘所托,一直铭记在心,莫失莫忘,姑娘可以释怀了。”

  女子好似微微颔首,回身内里去了,朱门阖起,渐渐马蹄踏踏轮转辘辘,两道车辙覆隐磨灭,一路向北延去。

  车舆内略有些颠簸,厢壁左右摇晃,阿薏身娇力弱,柔小身子亦随之俯磕颠连,双手却并不扶轼,只将两臂一齐虚搭在膝上,眉眼低垂。苏青袂端坐在她对面,只道长途跋涉她必疲惫昏晕,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帮她,木板生硬,虽加茵垫犹坐针毡,他望着阿薏秀发间昳腻敛容,周遭帷幔堆蔽,气氛在狭小包厢内有些凝滞,看得久了,她似微感察觉,抬眼瞟去,他连忙偏移开目光,正觉有些窘迫,不妨她轻声问:“你往后……是何打算?”

  苏青袂闻言苦笑道:“我可能会做个将军。”

  她听了,低低细思一阵,才自顾自喃喃:“那也很好。”

  ——统帅千军,冲锋陷阵,旌旗战甲,铁戟罡风,如此威风凛凛如何不好,却从无一人问过他,这是否是他想要的生活。

  却闻阿薏又道:“我呢,是没有那么大志向的,大约一辈子就经营着草木堂,倘若生意兴隆,就在扬州再弄个分号,若是不济,转手给隔壁小六子看顾去,他比我聪明,想是能周转开的。”她说着轻抬螓首,素手亦不自觉浅支颐畔,一双澄静眼眸别开斜顾,漫无目的游移在壁幔之上,轻恬声音里带了憧憬,“我想如我老了,便去游历山川湖海,最好将天下河山都走一遍,江南烟雨,塞上孤烟,长白积雪,镜湖映天,要将幼时错过的景致一一补回来。”

  苏青袂静静倾听,她自语续道,“我会经过许多城镇村庄,濡染各种人情风物,有机会或可以教他们识认草药,救扶伤患,就像那日我救起你一样。”她的柔音渐渐渺远了,小而极轻,她言,“那时我走过的江山,都是你浴血沙场拼死守护的吗,我结识的友人都是你竭忠荫蔽的大明子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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