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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中秋华筵


  庚酉,燕王朱棣之南京。八月将半,沿途已见民间砌瓦叠塔,设红烛香案,市集堆摆鲜果,竟售桂酒饼糕。豪门府第彩结台榭,悬数丈高灯,预备佳节飨宴,秦淮河畔望月楼、玩月桥亦被粉饰锦绣风雅。

  然日前懿文太子方祔葬东陵,病薨虽是暮春事,丧葬悲沉,皇帝重交心痛郁郁,他此来京师,原也是受诏为异母长兄守孝追悼,思及几日后却逢中秋家宴,不免有些感慨无奈。

  他此来京师,原也是受诏参赴几日后的中秋家宴,连日里无事,便滞留应天。下午去过中山王府,暄询邸中亲戚身体康健,絮话箩箩,并繁节缛礼,待出府坐上辇舆,紫夜已浓沉得化不开了。

  是夜便宿在行宫,翌日一早,即具服往宫中问安,至中秋节前,除日日晨昏定省,尚协理内廷夜宴所需灯具、食器、屏风等,实不算得闲。

  中秋当日申时,他相携王妃徐氏同长子高炽进宫,向君父请过晚安后并与陪坐,促膝对床闲话几刻,不觉夜幕悄临,随銮舆行至筵席处,已然戌时将末。参席间,他略一环顾,见皇太子已然早至操持,秦王、晋王及安庆公主亦皆早侯,诸人眼观陛下御临,纷纷以太子为瞻稽首见礼,再起时,贺词华藻滔滔沓来,无一不恭祝今上春秋鼎盛,国祚绵长。

  他亦同礼其间,周围宫灯彻照,席上九龙烛台高燃,伏起余光侧辉映芸妃鬓间钗环金芒,若点点浮灯,侧目瞥去,却见皇帝右首趋前一人着纱袍戴通天冠,袍色绛染,似红非红,似紫非紫,倒显乌漆麻黑。其人身量短小,礼毕犹略佝偻,低眉处可窥见眼如贼鼠,目射悍光,稍作思忖,应是那炙手可热的宦官魏海。

  众藩之京,齐列满席,如此团聚欢宴非佳节常难再觅,皇帝亦感天伦和乐,温情融漾,眉眼陶陶,晏笑着罢手免礼,只道诸君家宴上不必拘谨,开怀畅饮倾诉衷肠云云。

  众人仍是承恩就座,筵席序开,一时琴瑟鼓奏,笙箫和鸣,歌舞升曼,红绡披挂十里,烛影曳金。爱妃芸儿挈一双儿女退至后位,款款随侍,她今日身着水绿鎏缥长裙,加桃绯褙子,秀耳坠明月珰珠,艳一分则过媚,淡一分便略寡,柔美的西子也妒。正妃徐氏严妆端居于侧,娴淑贞丽,席间虽见余阙,炽儿仍跽坐其母身畔,以承孝悌。

  鬓影衣香逐丝乐醺风氤在似水凉夜,兴致到处,朱棣颇觉欣然畅怀,信手拈起一樽桂浆,沾唇甜馥冲鼻,醇郁萦齿,一边眺见饕餮华筵出落在万顷荷塘水榭之上,想是御沟水暖,秀举风荷懒懒不知秋意,穿庭风过,烟波致爽,花香叠荡瓜果清甜送迎面前。

  但见西瓜瓤如红璧,石榴珠粒镶宝,皆切作莲花状呈列席面,紫芋热糯,月饼酥软,更有应天名菜桂花嫩鸭及肥美秋蟹簇在苍碧蒲包间,闻之鲜香胃痒,乳白鱼羹序若流水递应筵上。

  芸妃葇荑捧起一只绒鳌肥蟹放入盘内,先以小银锤通体敲打一遍,持圆剪剪下蟹脚蟹螯,复用钎子细细将紧实腿肉挑剔出来,另呈白玉碗中,点姜醋分给怀中一男儿。再用小斧掀那背壳,及蟹启开,膏黄腴似凝脂,金油流溢,又以银匙挖来一口口分喂给男女稚子。

  秋蟹腿肉丝短见细,味比干贝,丝长愈嫩,美若银鱼,身肉雪白晶莹,更胜鲈鳜,蟹黄自是妙不可言,无以为喻。朱棣低眉瞧着黄口童稚双双噍啖朵颐,唇边脸上沾油抹汁犹在咯咯巧笑,芸儿温婉,时时俯身从帕擦拭,食毕饮罢苏叶汤,再教双子以之洗手。那幼小公主,真个儿粉雕玉琢一般,藕白小手里此刻又抱起个大圆米糕,眼映星辰,笑靥皎皎,徒惹人爱怜不已。

  高炽年纪稍长,俨然半个风茂少年,行止已粗见矜持,他将金丝蜜枣揉馅月饼方正划切,端摆上银镶玉箸亲奉与朱棣,并恭祝爹爹身朗体健、洪福亨泰等敬语,复精挑些果馔奉与母妃。

  朱棣品尝碟中糕点,入口皮薄馅丰,酥甜得宜,兼依美人在畔,子女环膝,只觉温馨脉脉,心生煦暖。再望席间,兄姊亲眷飞觥献斝,笑语一片,但觉朝堂委蛇,此身久在樊笼,唯于此间得片缕安闲惬意,舒怀无尽珍吝,将樽中桂酒一饮而尽,再斟一杯,小酌自享凉阶夜色。

  亭榭间一方空地雅致开敞,原是赏月佳处,众宾推杯换盏约逾半个时辰,漆暗天宇仍墨云重掩不见月影,四周也只散余寥寥疏星,心中虽均感失落败兴,究无一人敢言,诸人佯装举酒享乐,或有射覆行令,面上观去,仍作喧嚣闹杂。

  皇帝自先按捺不住,频望了望漆寂夜幕,指名秦王赋诗一首,聊弥风雅。那秦王朱樉武勇有谋,于诗道文学却疏于研修,此时只见月为云遮,尤其犯难,乌压萧索不知当不当言,搜肠刮肚了好一阵,才终于支吾憋出几句来:“桂庭雨余天,酣云误璧盘。簧管连彻夜,墨池涌金莲。”

  此五绝勉强算得合律,然着字平淡,意蕴肤浅,不过依景摹物,听之颇同嚼蜡。皇帝显是更增烦恼,眉间郁色,摆摆手让他回坐,目光掠处,又点朱棣接龙。

  朱棣修颀身起,略一振衣袍,望天深思片刻,抿唇笑道:“儿臣献丑。”便吟作,

  “鳞甲燕云惊塞尘,大宁万戍与同尊。

  骁骑破墨遮月处,忠护蟾宫侍冰轮。”

  宴饮者闻诗皆感耳目一新,豪迈尽忠又不露奉承,实乃藏山水于乾坤的筵上佳作,不少人停杯侧顾,有敏感者稍察其用心,皇帝甫听“大宁”二字,虬眉略凝,神思怔忡,复忖度辞句,亦觉立笔处存意高远,豪气干云,应时无悖,却大有将抑郁死景柳暗花明之奇工妙意,念此眉髯稍舒,薄赞道:“将浓云喻作燕云都护,确见奇巧,难得四哥儿身在酒飨华筵仍能心系大宁燕塞黎庶士卒,看来之藩燕京这几年,倒不算荒废了纸上功夫。”言罢着近侍看赏月前阗国进贡的羊脂白玉佩一件,并琉璃血玛瑙镶珠十颗。

  朱棣俯首谢恩,及双手捧接赏赐珍物时,徐妃从旁斜望他一眼,黛眉隐忧,果然他正身抱拳再进:“心如赤铁,居奢靡如坐针毡,大宁喜峰口外,会州古地,东连辽左,西接宣府,统塞上九十城,带八万甲、六千车,恨不能即刻策马提枪冲锋陷阵,儿臣拳拳忠效,乞父皇成允。”

  席间斗酒欢谑一时静默,他既如此慷慨直言,诸皇子心中均已恍然通透,所谓“燕云护月”不过抛砖作饵,城府运筹所图,竟是都司险关,再深想,鞭长将及,野心勃勃意取瓦剌塞域。

  徐妃凤目间忧戚更深,面色全赖铅华粉饰,不见动容,素手执杯抿一口佳酿,过喉只觉辛烈穿肠欲沸,却闻那魏海上前跪拜谏言道:“燕王殿下耿耿胸怀天地可鉴,老臣恳请陛下感昭玉成,皇太子殿下重五伦孝悌,亦必同念圣主隆恩,沐寰宇泽辉。”他声音喑哑苍沉,半边面庞于宫灯晕染不至的阴影里独见狠戾阴鸷,四下暗流汹涌,无人敢再贸然进谏,腹中揣度权衡之际,孰料天威陡然震怒,皇帝摔杯喝斥道:“你幼承礼教,莫不知长幼有序,嫡庶区分,岂容僭越!我大明开国颁法,十恶八议铁律如山,现大宁都统领兵在外,北平诸郡战事频频,标儿焚膏继晷未有所,你却图此将去台空之危城,是何居心?鸠占鹊巢意欲谋反乎?”

  佳节欢宴突落得杯盏碎地,父子相忌,君臣反目。深夜里露重风寒,瑟瑟似刃,诸人缄口屏息不敢异动,或有窃觑皇太子面容者,见他端坐于席间姿仪从容,间或把盏浅酌,面色儒练不置一言。

  芸妃从未目睹雷霆冲冠,此间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紧搂着两个稚儿瑟缩在朱棣身后。但见他虽按手朗然轩立,额顶掌心具已沁冒涔涔凉汗,迎上夜风,直觉脊背倒冷发毛。

  徐氏搁杯施施然起身,敛眉先揖一大礼,复见双目灼灼如炬,她端凝圣上,正色道:“妙云与殿下同慕开朝征讨八方之军威,昔大宁为北元顽寇盘踞,溯定西一役,何止铁骑踏破、塞漠尘卷,殿下滥觞中酒,忽生厉兵秣马收拾山河之决心,妾冒死表鉴,绝为鞍前尽忠于陛下耳!冀步家父后尘,如埋骨钟山阴,陛下亲谥其武宁,开疆护国,戎马平生,行不敢稍逾矩。如是恬颜乞念亡父薄面,恕我夫君无心之失。”

  她庄肃说来,虽为承情,处千钧一发语意贞静自不卑不亢,诸人窃窃私议,皆心道其胆识心智不输乃父当年凛威。又觉浑身冷汗透骨,深思之悚然,她既搬出开国军统,实是孤注博弈一招将军险棋。

  皇帝闻言气得嘴唇哆嗦,发怔半晌,冷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武宁郡主!”终是有感徐达恩义,转首望天向浓沉墨色凝聚处,慨然吟道,“一道卉流下碧湍,西风激浪响潺匕。此时莫入吟翁耳,正送将军海上还。”声如洪钟,沧桑里却夹杂了风霜悲叹。他忽而逼视徐妙云,凶目精光如电,“既是淮西虎将收复之都,边防未定,当子袭父业,即日将你流配大宁都司充军罢。”

  徐氏凤目不瞬,从容俯身叩首道:“妾领口谕,陛下天恩浩荡。”

  皇帝冷冷睨她一眼,怒极拂袖,摆驾乘肩舆回宫去了。

  满座宾客复隔了半晌方敢动作,桌席肴核堆摆却菜凉酒冷,哪里还见盛筵样子,盘盏狼藉处,酒未三巡秋风却起,瑟瑟叫人衣不胜寒。诸人暗忖天家此回连徐氏长女亦不留情分,这一怒非同小可,深知再留此是非之地徒招无趣,纷纷陆续藉由告退,水榭凉风过庭侵衣,朱棣依然长身伫立在阑珊灯影里。

  芸妃怯怯向他望去,那睫翳垂掩下的眸色里不知闪动何种神情,徐氏仍端跪在中庭石地上,一如方才承恩时姿仪未改,任落索秋风微浮起耳鬓秀发和衣袂。

  她柔婉眉目里坚毅一闪而逝,随后堕入黯淡悲戚,如蜉蝣朝生夕死,秋叶归根自知,她隐约知晓徐氏并不会亲往燕地,十指在蝉翼般轻薄裙纱上攥了攥,甲片间大红蔻丹历历如嵌进肉骨。

  手足无措思想了几刻,她无奈屈膝俯下身去,素手盈盈握住徐氏臂腕,将她搀扶起来,再顾朱棣一眼,摇曳烛光映照颊畔金钿明灭,妙目忽而润湿,她咽声道:“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说了半句,珠泪难禁,重重滚落下来。

  徐妃淡淡拂去她纤手,不以为意,漠然道:“不论身为侍媵或侍妾,李代桃僵,非皆你应为殿下所尽之本分么。”言罢携起朱高炽,转身再不顾她。

  朱棣幽邃瞳仁里似含隐衷,深怀亏歉,径相对处却又无语言说。是时穹宇突然墨云开散,皎月横出,竟如九州四海混沌初开,造化始明,万里清辉若流银倾泻,泠泠轻淌上近前女子泪痕阑干的惨淡面容。只见她莹泪迸落泫泫若断线鲛珠,砌满一斛再一斛,他眉心动了动,良久,只将皇帝御赐那羊脂白玉,轻轻系在她烟柳般水绿长裙间。他俯身仔细结束玉佩下流苏宫绦时,她忽然伤心道:“当初你说愿意娶我,可是缘因名字里嵌着个‘云’字?”朱棣心口一窒,欲说什么终住了口,不忍再睹这骤雨摧打下一张浇湿恹靥,他略别过头去,低低怅惘道:“我待你,如同我待妙云,从无差分。”

  隔日凌晨,疏星隐熠,蜿蜒山廓潜形,漆寂夜幕云缺处,环围一牙淡白残月,玄甲侍卫肃整对列,监押囚车停驻在巍巍宫墙下。车内女子赤足散发,腕骨足踝具让铁镣铐死,细嫩皮破,磨硌数道红痕,凌乱衣裙杂了污秽,温顺眼眸失却往日顾盼,一夜之间变得空洞如死。

  枯涸眸子遥望见那锦袍王爷相来践行,他身后不远尚驻足一白衣人影,那人低垂雪袖间正牵着自己幼女,圆澄澄杏眸不住向这厢观望。她心若刀绞,疼痛几如车裂,心力竭尽处,却是眼眶干涩,一颗泪也掉不出来。

  华服男子朝她走来,身形愈近,继而站立与她只隔囚车木缘,她沾着灰污的双手突然奋力从栅栏间伸抓,终于一把紧紧攥住他刺金广袖,欲说还休,苍白唇瓣已隐见乌紫,秀眉蹙拧,目光挣扎,凄凄如诉撕心裂肺。

  朱棣如何不知她心中牵挂,深沉眸光翕翦,略带簿茧的大手覆上她半面清瘦侧颊,藏去鬓边一绺乱发于耳后,他叹息道:“放心罢,我当善待你我骨肉。”

  芸儿闻言方才知足阖目,一双手枯槁骨立,缓缓移去,便闻铁链响动,马匹拖带囚车辘辘驶远,明知将往苍袤边关,却难想行程需几日几夜,路上冷暖何如,会否遇雨,会否害病,此去后半余生,他概再难知晓。

  如是心中憾恨千百,只手障目——江山宏丽而浮生须渺,总是心急过甚。

  四合寂静,久时闻那幼女操着乳音糯糯问道:“白衣服姑姑,我娘去了什么地方”清亮嗓音游荡在重叠宫院间,很快隐匿进夜风里,自是消逝了无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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