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试探生疑
祝鱼还记得上辈子，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意外落水，被送回蟾光院后便与十姊妹大吵了一架，断了关系。
其中缘由，皆在这位表姐。
淮康王世子已过了娶妻之龄，却迟迟不愿选妃，王妃为此苦闷忧郁，遂寻来交好的延阳郡王妃，举办春朝桃枝宴。送往各府邸的请帖上正正经经写着“送春归去，会聚桃枝”，可有不少府上都是门清儿的，知道此番宴会并非“送春”，实则“求缘”。
但这也仅限于京里贵胄人家，像是衡园众人，就无从得知了。
可巧的是，冯玉满意外得知了这个消息。
她进京约莫半月，一直住在远方亲戚府中。这远方亲戚仔细算来是她姨母婆家那边的表姑爷，并非官僚，却是京城里排的上名号的行商，往来贩卖的大都是贵人们喜爱的西域珠宝皮货。虽说商人地位低下，可是人皆有需求，他也自然凭借这些货物，水涨船高。
因此，寄居的冯玉满几经弯绕，拿到了桃枝宴的帖子。
祝鱼一贯心气高，自比衡园其他人矜贵，此番机会难得，她便跟着冯玉满同去了郡王府。
……
“如意妹妹，你定是多想了，白日昭昭，郡王妃设宴，谁敢造次？”衡园的中庭，冯玉满抿着唇笑笑，只说是祝鱼多想。
她穿着一袭荷粉色百珠绸裙，盈盈步履间，衣袂交叠染光，隐隐生辉，百珠藏于其中，愈发显得娇柔。更别说，她还生了双脉脉含情的眼，低敛轻挑尽是水光潋滟，让人一望就觉得温柔可亲。
祝鱼愣了愣神。
她忽然想起自己上辈子也是被这副纯真无害的模样所欺骗，至死才发现温柔之下是何等骇人的陷阱。
祝鱼她不愿再看这双眼，转身，走到一旁的盆景处，垂眸细看放肆开放的花。
她抬手碰了碰最顶部的花儿，轻声问：“表姐，我落水时你去了何处？”
冯玉满道：“那时，秦姐姐让我陪同去赏桃枝儿，实在推拒不得，我便去了。”
她口中的秦姐姐闺名秦粤，正是冯玉满远方亲戚家的姑娘，也一同去了春朝桃枝宴。
“是吗……”祝鱼扯了扯嘴角，丝毫不想再和她绕弯，沉声道，“可我怎么在落水的那一瞬，依稀看到寒池的不远处，表姐正和秦小姐笑得开怀，满脸镇定，似乎早知我会如何？”
冯玉满一怔，呼吸顿时乱了起来。
她眸光闪了闪：“我……我怎么会……如意妹妹，你许是看错了。”
四周静谧。
祝鱼眉梢一挑，突然笑出了声，“是啊，是我迷糊了。”
冯玉满松了一口气。
少顷，她又很是亲热地迎上来，想去挽祝鱼的手。
祝鱼嘴唇抿起，下意识往后一退，眼中带着疏离，不疾不徐道：“表姐，我累了。”
衡园中庭的假山壮阔嶙峋，繁花满园，间在假山上，点缀成了不俗的景致。
冯玉满察觉到祝鱼的态度与往常全然不同，想起刚才她的疑问，心里无端也起了点忐忑，她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眼睛一尖，看到了祝鱼身后的假山侧边，有红色的裙摆若隐若现。
冯玉满眼睛轱辘转了下。
她微微拉下脸，声音委屈：“如意妹妹，你在怀疑什么，你这样让表姐情何以堪？”
祝鱼弯了弯嘴角：“我并未怀疑表姐，表姐何故心慌呢？”
冯玉满道：“如意妹妹你一向明事理，我俩又是一同长大，情分非常，千万别因为一些旁人的话，让你我之间生了嫌隙。”
“旁人？”祝鱼眸子染上冷意，“何人？”
即使重来一次，该发生的事情，终是会来吗？
祝鱼心中已有猜量，果然，片刻后，冯玉满便开始轻声细语和她说道。
“如意妹妹，你莫不是受了蟾光院的蛊惑？前几日我才与你说过，衡园的才是你正经的对手，千万不可放任。并非表姐多虑，关于这次春朝桃枝宴，我来时也绞尽脑汁想了许多，便猜疑会不会正是她们使计？若不然，那两位怎就在你落水后急忙寻来了……郡王府中守卫精良，她们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妹妹不曾怀疑过吗？”
她一番言辞有理有据，听来全是为了祝鱼着想。
但祝鱼只咧嘴笑了笑，没说话。对于王亭昭和傅万叠是从何得知的消息，她虽疑惑，却并不在意。
忽而，冯玉满的手指向祝鱼身后的假山，又反手捂住嘴唇，惊呼：“那是谁在偷听？”
祝鱼立刻回头去看，假山后，红色衣袂隐约可见。
看见那熟悉的衣裳料子，祝鱼一瞬就猜到是谁在里面。
冯玉满见祝鱼双眉微微蹙着，眼底闪过喜色，一边唤，一边走过去，“鬼鬼祟祟，何人在里面？”
她气势温温柔柔的，但声音尖细了很多，不难听，可别扭。
这语调让祝鱼想起了过往，深宫旧院，花树柳枝，娇滴滴的女子踏着月光进入芜玉殿，一边露出甜甜的笑，一边伸起肮脏恶爪。
祝鱼心里突然抓挠似儿的烦躁。
于是，就在冯玉满走到她身旁时，祝鱼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将她狠狠拽住，卯足了手劲儿，不顾一丝往日情分。
祝鱼勾起嘴角：“奉劝表姐言语行事时要知稳妥，莫忘了，这里是衡园，并非白缑州冯府。”
冯玉满震惊地看着她。
同冯玉满一般震惊的，还有假山后藏着的人儿。祝鱼刚说完话，眸光就瞟到了假山旁侧探出的小脑袋，没忍住，扑哧一乐。
小脑袋嗖地缩了回去。
这下再藏也没意思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傅万叠和施袖首先出来。
一人掸掸衣裳，目光望天望地就是不看祝鱼，还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下；另一人则光顾着痴痴笑，没心没肺。
其后，身着胭脂红罗裙的王亭昭颇有些难为情地走出来，见了礼。
祝鱼莲步轻移，藕色的裙摆来回轻晃，她回了礼，笑说：“小妹正有事请教三位姐姐，却也巧，正遇着你们过来。”
话一出，余下众人皆愣住。
施袖天真尽是憨态，闻言瞪大了眼，眼中有怀疑，似在说：我们分明一直在偷听，怎么是才过来的呢？
傅万叠嗖地扭头，以眸光示意王亭昭。
王亭昭心思敏锐，稍愣后，微微颔首，像是应了祝鱼的话。
“衡园本也有规矩，外人不便进来。”祝鱼笑道，“表姐，我就不留你了。”
冯玉满不解：“可你往日里分明……”
“表姐也说是往日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我与三位姐姐有事相商，表姐慢走。”
冯玉满：“如意妹妹，你……”
祝鱼不再看她，回首，冷淡道：“青碧，送客。”
先前领她过来的青衣丫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走到冯玉满身前行了一礼，恭敬道：“冯小姐，这边请。”
冯玉满看着她们四人站在一起，虽无说笑，但觉着异常和谐。她心中存疑，不免仔细瞧了瞧祝鱼。
明明不久前才见过的，这会子却觉得她很不一样，若说是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态度转变岂能在一瞬之间，若有变化，其中必定发生了大事。而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却也只有一个。
冯玉满心里忐忑，总想着会不会是祝鱼知道了她落水的缘由。
这样一计量后，冯玉满只想着马上离开。她深吸了口气，平缓心中莫名而起的烦躁，“既如此，表姐也不耽搁如意妹妹了。”
说完，脚步加快，随着青碧匆匆离开衡园。
祝鱼忽然转头，望着冯玉满的背影，眸光深邃。
她暗暗发出一声讽笑，心道，在桃枝宴上，人群喧哗纷杂，她意外落水，惊慌失措，怎会分心去注意其他的地方呢？她之所以知道那时冯玉满与秦粤的所在地，不过是仗着上辈子临死前，冯玉满曾耀武扬威来寻她，将前情原委以上位者的姿态，尽数告知。
念及过往，祝鱼胸口气闷，她呼吸不定地喘息着，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紧紧攥起。额间忽然渗出细密的汗来，迎着尚存的炎阳，脸上被烘烤得黏腻。
倏而，施袖大声疑道：“祝如意，你还是你吗？”她转悠到祝鱼的身旁，皱眉耷眼不可置信，“刚刚那可是你表姐诶……你竟然赶她走了？实在是稀罕事。”
她说话也没个顾忌，大大咧咧。
祝鱼却是大方地让她瞧，许是见祝鱼没了往日的傲气，又这般坦然，施袖还真绕过去，摸摸祝鱼的胳膊，又捏捏手，戳戳脸颊。
一旁的傅万叠没眼看，掩唇故作咳嗽，“咳咳咳！”
施袖只当没听见。
傅万叠无语凝噎，仰头望苍天。
看她二人作怪的反应，祝鱼失笑，心里很暖。
既能重来一世，她断断不可再重蹈覆辙，凄苦一生。对于蟾光院的姐妹们，她有愧，更有悔……祝鱼的目光逐渐坚定，她情不自禁想，重活一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手中忽然一暖，祝鱼愣了愣，垂眸去看。
王亭昭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将一条绣帕放在她的掌心。
京城时兴的双面织花绸绢，料子轻软，上面细细密密晕开着几朵枣红色的垂丝海棠。王亭昭单就举止娴雅不说，连一双明眸里都蓄满了温柔，柔婉如春风，称得上一句大家闺秀，实在难以想象她只是个偏僻小县的县令之女。
王亭昭道：“想是累了，祝姑娘且擦擦汗，我们便回蟾光院吧。”
祝鱼早知她心思细微，付以一笑。
闻言，那边还在与施袖挤眉弄眼的傅万叠一顿，觑了祝鱼两眼，瘪瘪嘴：“行，那快回去吧，小心别又累到了，闹得心里不爽利，受折腾的还是我们。”
祝鱼汗颜：“……”
临到蟾光院门口，祝鱼脚下顿住，眸子没来由的偏了偏，瞟到粉白的院墙尽头。
那里灌木丛生，墙头绕着藤萝，斑斑点点的阳光打下来，细密地落在树藤上。除此外，还有一个背对着她们的黑色人影，腰杆挺得僵直，站在树藤下，奇奇怪怪。
祝鱼正想问问几姐妹那是谁，忽然，听到蟾光院里一声叫唤。
“你们都说我如意姐姐像是换了个人儿，是不是真的呀……喂喂喂，挡着了，你们走开些，快让我进去瞧上几眼！”
“胥宝光，早说她去中庭了，不在这里！”
祝鱼手猛地一颤，手里的绣帕顿时落在地上。
是胥宝光啊。
她祝鱼用一生来偿还，都远远不够的姑娘。
记忆里初见时她娇憨的笑声如在耳旁，“你是祝家如意，我是胥府宝光，如意宝光，好上加好，想来你我是天生的姊妹。”
祝鱼的胸口突然惊起尖锐的疼痛，眼睛里有错愕和恍惚，只这么怔愣了半瞬，她就急不可耐，颤颤巍巍地跑了进去。
王亭昭和傅万叠对视一眼，皆觉不解，遂也急忙忙跟上。
……
蟾光院外的石板路上慢慢男子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双粗粝的手，拾起了被遗忘的绣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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