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静舍的一束光线折射进夹道，昏暗又朦胧，回眸间，一抹亭亭玉立的清瘦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视线里。
那双乌黑晶亮的大眼睛正肆无忌惮地盯视自己，静默无声，摇晃的灯影下身形飘忽如魅。
四目相对，宗溯先是一怔，即使面上不显，从闪熠的眸光中也能清晰捕捉到内心的惊悸，而那位却波澜不惊无忧无惧，疏离地立在那。
下一刻宗溯正容亢色又恢复以往的庄肃持重。
秋英启步慢慢走到近前，欠身施礼。
宗溯低头展开案上的一扎简册，不言不语，用余光斜睨一眼。
秋英猜想他欲要兴师问罪，此时有种引颈受戮的凄怆感，事已至此，心虚露怯不如静影沉璧拭目以待。
“让你抄经，为何磨蹭到现在？”
果不其然，他率先发难。
语气凶厉，与其说是质问，更像是在咬牙切齿地猝嗟。
无论他态度如何，秋英始终保持一贯平静如水的模样，对着这样一张魅惑众生英俊儒雅的面庞，秋英实在笑不出，只能勉强自己表现得如常从容。
毋庸置疑，她当然惧他，似这样的场景，自俩人第一次见面就开始上演。
一次次积累下来竟有些麻木了。
见她又装愣不说话更加怒不可遏，斥道：“说话！”
被他一声恫吓，秋英心头一颤不免紧张起来，双手绞着衣襟，小声回道：“小民知错，下不为例，还请君上海涵。”
态度诚挚无比，平易逊顺与往昔大有不同。
还真是三更半见太阳，奇了怪了，一向冷淡的她竟然主动服软认错。
宗溯掀眸望过去，用一种不可描述的古怪眼神觑她。
心中不由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成就感，郁愤的心情瞬间畅快不少，面上仍不假辞色冷眉冷眼，沉声问道：“既知有错，为何明知故犯？”
见他不依不饶，非要问出个缘由，秋英也不藏着掖着一脸肃正地反问：“君上，您是不是不待见我？”
宗溯本就心犯嘀咕，冷不丁被她灵魂一问，惊得有些语塞，就连立在一旁的存诚差点嗤笑出声。
这姑娘真是直得可爱，心贯白日不知羞涩，连这话都敢问出口。
这若是让哪个心思不纯的男子听到定是要误会喽……
不表态就算默认。
这点自知之明秋英还是有的，怕他用话揶揄自己，抢先一步剖析道：“小民自知无礼粗鄙，不识礼数，三番两次冲撞君上惹得君颜胇怒，罪该万死，君上咎罪于我亦是理所应当，小民甘心受之，既不受君上待见看着也碍眼，与其见之生厌，小民倒不如识相点敬而远之，免得污了君上的眼。”
宗溯似笑非笑，冷哼一声，皱眉反问：“所以你就黑灯瞎火地来此？”
秋英点头，认真回话：“小民想着白日里君上往来于此，不免要碰面，索性就等君上夜里歇息，我再来点烛抄经，君上放心，绝不会扰到您清休。再者，白天我还要打理棚里的那些花花草草，实在倒不出空。”
宗溯不禁一乐，朱唇轻启，好看的凤眼微微翘起，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看着她一本正经地找理由，是真真觉得好笑。
说来说去，还不是变着花地为自己开脱。
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招待见，言在此而意在彼，这说的是他吧。
想起昭华殿她装作视而不见，慌里慌张夺路而逃的一幕，敛笑谑声道：“怎么听着你这个无所事事的闲人比孤还忙。”
秋英忙摇头摆手，“不敢、不敢，入宫这么久我总不好白吃白住吧。”
宗溯点头道：“言之有理，那你白日打理花棚，夜里挑烛抄经，夜以继日焚膏继晷身体可吃得消？”
这关心……似乎来得太过突兀，怎么听都不像那味。
秋英正暗暗琢磨，就听宗溯唤存诚过来，吩咐道：“赶明儿去内侍监让陈渝芳另派个花匠过去。”
“诺”存诚应声，斜眸看向秋英，似有深意。
秋英忙客气地拒绝道：“不用如此麻烦，我能做得来，昔日在家中，白日劳作家务，夜里赶制……”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差点说漏嘴，坚决不能让宗溯知晓自己打铁造械的真本事，否则重见天日那就遥遥无期了。
明摆着刁难自己，多说无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
随即态度和顺道：“多谢君上体恤，只是我对经文咒辞一窍不通，这抄经一事恐做不来。”
她的狡黠诡辩宗溯是领教过的，说起话小弦切切柔声细语，贯会滴水穿石以柔克刚。
宗溯压根不吃她收茫示弱那一套，干脆驳道：“无妨，正因认知浅显更应勤学苦练才是，你不是喜欢舞文弄墨有临摹别人笔迹的癖好，发挥所长施展才能，既认得字这心经你也好好读读，明心见性对陶冶身心大有裨益。”
话中藏阄，含沙射影尽是讽刺，宗溯墨发白袍正襟危坐，态度倨傲，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她。
“君上用心良苦，小民感激不尽，定一丝不苟慎重其事，绝不辜负君上一番美意。”
秋英不假思索恭敬回道。
始料未及，一反常态的驯顺听话，宗溯竟有些不适应，一时无语。
秋英又请示道：“既然君上允我昼日过来，若无其他吩咐就不搅扰君上，先行退下。”
说着退步转身如一阵风，轻盈来，悄然去。
空留那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临窗静坐，盯向一处神思恍惚。
出了甘泉宫，秋英长呼一口气，全身轻快。
仰望浩瀚星空，静谧而美好，心情舒快无比。
来时还是垂头丧气神色凝重，这会儿神采奕然红光满面。
只因余东南的几句话。
来的路上俩人碰巧打了个照面，秋英向他打听阿大的消息，余东南坦言秋正道安然无恙，身体也已大好，又言宗溯亲口发话，此事待万国朝会后再议，暂无性命之忧。
秋英闻言兴奋地连连道谢，虽然不知何时能出宫团聚，但知阿大平安无事的好消息，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踏实落地。
内心不由对宗溯有几分改观，甚至存了点感激，在心中不停劝诫自己，若是碰面，无论他如何苛待怒怼自己，绝不能出言顶撞，一切听之任之，尊他敬他，和谐相处，万事大吉。
装作若无其事心无芥蒂的确很难，但为了能早日摆脱桎梏，就算忍气吞声备受煎熬她也认了。
不就是抄经，小事一桩。
如此，一连两日，秋英早出晚归往来于静舍，对门的主案旁安置了一张窄案，经文，笔墨，竹简，毡布等一应俱全。
许是前朝事多，首日并没见到宗溯的身影，一切安然无事。
次日傍晚，秋英一边吃着包子一边抄经，一个不经意地抬头，就见一双炯亮有神的眼睛正居高临下盯着自己，衔在口中的包子吞咽不迭，生生卡住嗓子眼，噎得脸红脖子粗，不顾形象伸手到处摩挲，慌忙抓起水碗咕咚一口，用力吞咽，眼泪差点没流下来，鼓着腮帮子还不忘咕哝道：“对不住，君上……，小……小民……失礼了”。
那位大爷冷眼旁观，不知怜香惜玉也就罢了，还甩脸子毫不留情地一顿奚落，说她态度不端心不虔诚。
气氛尴尬凝重，二人不欢而散。
第三日，秋英吸取前两日的教训，见太阳西沉夜幕降临，掐准点趁人不在，找个借口同宫人只会一声，想要溜之大吉。
结果前脚还没出甘泉宫，后脚就被逮个正着，不幸又被叫回来，宗溯突然来了兴致说是要验收抄经成果，翻看秋英一笔一画注写工整清晰的简册，看反应想来应是满意的。
高兴不过一刻，就听他严肃问：“可用心写了？”
秋英坚定点头，态度分明。
“那背给孤听听”
莫名其妙撩了这么一句。
“啊？”秋英俩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又大又圆。
“三日功夫，这一卷来回抄了几十遍，就算是猪脑子看也看会了！”
秋英面露难色，迫于他的淫威，磨磨蹭蹭勉强开口背诵。
起初还算清楚流畅，直到后面某一句，“南无观自在菩萨摩诃萨，惧大悲心者，怛……怛……”
语气似有顿挫，皱眉苦思，心头一阵慌乱。
下面那个“姪”字，读甚？
当初只说让她来抄经，可没说要背下来，她不动脑子地刻板抄摹，遇到生僻字照葫芦画瓢一描而过。
趁他不注意，嘴一瓢，含糊地蹦过去。
继续下去：“震多末尼，摩诃，钵蹬迷。噜噜噜，底瑟吒……瑟吒……”
没背两句速度又渐渐慢下来，坏事！下面“篅攞”一连两个古体字不识得，心咯噔一下又提到嗓子眼，这次无论如何都糊弄不过去。
算了，不要再徒劳挣扎。
见她突然停下来，宗溯提眉斜睨。
秋英面露难色，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喃喃道：“小民愚钝，有些字……不识得。”
面对她的诚实直爽，那懵懂无助的模样，宗溯突然想笑，憋住劲出言嘲讽：“说你连头猪都不如，还不服气！”
秋英撇嘴不敢置喙。
“姪zhi”
“篅攞shila”
他靠近俯身，指着案上的简册一字一顿念叨，不苟言笑俨然像个学馆里刻板无趣的老夫子。
秋英虚心受教，认真地跟读一遍，不由感叹道：“若不是学富五车智周万物，这经文当真是看不懂。”
宗溯挺直身子，横眉立目，说教道：“当初你当众班门弄斧耍小聪明的那股子劲儿哪里去了？”
秋英随口笑道：“我一个小铁匠学这何用。”
语气理直气壮，自然得就像唠家常。
没大没小的！
宗溯本想斥训两句，见她展眉解颐，笑眼弯弯，粉腮上还有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清霜秋露明润生动。
突然想起团旺于众人面前夸她的话……
罢了，懒得与她一般见识。
这一幕恰巧被正在巡值的卫尉汉庄看到。
灯火通明的堂厅内，一个衣着素整气质矜重，一个钗荆裙布玉软花柔。
完全不搭界的两个人，立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竟毫无违和感，出奇的和谐融洽。
星图璀璨，月匣镧前，远远望去，有种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温馨感。
凝定片刻，汉庄笑着摇了摇头，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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