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熙颜安静的坐在房间里，伸手接过凤皇递给她的木杯，捏在手里一直没有说话。
“那……我就先出去了，你们聊吧。”凤皇转过身，正打算关门离开。
“凤皇姐姐，你等等。”
熙颜突然开口叫住了凤皇，“我也有事情想和你说……”
凤皇转过身看了一眼云离，云离对她点点头，“她既然有事情想要跟你说，你就先坐在那里吧。”
搞不清楚状况的凤皇只好随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那好吧。”
熙颜跟凤皇说完话，又继续低下了头，看起来正要仔细研究杯子里的茶水。
坐在熙颜身边的云离，也盯着她手里的杯子，尽力思考着熙颜要对他说的种种话题。
事实上他猜不到熙颜刚才梦到的什么，也许跟南笙或者是崇圣君有关。
“云离君，”熙颜终于开口叫了他的名字，目光相对的瞬间，云离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另一张面孔，没有面具的面孔，“万妖册的为什么没有第一页？”
云离似乎是没有想到熙颜会问起来这件事，他愣了一下，反问道，“……什么？”
熙颜顿了顿，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云离君，你给我的万妖册，第一页好像是被撕去是……你知道么？”
“我……”云离直视着熙颜的眼睛，“我，知道。”
熙颜的目光有了一丝释然，如此，她又继续问道，“云离君，你是不会骗我的对么？”
这个问题让云离心中一紧，他肯定是不会去骗她的，但是云离的心里又藏着保护她的私心，自然还是有所隐瞒。
“我不会骗你。”云离如是说。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给我的万妖册要撕掉那一页……”
熙颜虽然没有看清上面模模糊糊的字迹，但是她还是记得那个拿着烟斗的猴子，就绘在第一页的正中。
“众生行时录副册万妖册，第一页所述南山府山山脉，有一招摇山临于西海之上，山中有一奇兽名曰狌狌，是白耳长毛的猴子，通人言，善疾行，嗜酒贪烟，”云离说到这就停了下来，“之所以把它撕下来，是因为此兽早就遍寻无踪。”
“为何遍寻无踪？”
“此兽食之可日行万里而不觉困，所以成为了很多人猎捕的对象，”云离说着看着熙颜的眼睛，“所以书上也没必要记录了。”
“嗯……”熙颜小声的应着。
“你就是要问我这个么？”云离伸手从熙颜手中拿过杯子放在一旁，又温柔的握住她的手，“先前让你不要靠近，只在远处看着便好，这会虽然醒了，手却这么凉。”
熙颜的手缩了一下，但还是被云离捂住在手心里了，“云离君，我问你，我师傅南笙，他和崇圣君，是什么关系？”
云离没有回答，就连坐在身后不远的凤皇此时都不觉坐直了身子。
“我在梦里，弹着一把墨黑的琴，身边坐着青栾和崇明，远远的地方，还站着崇圣君。”
熙颜低着头，“可是那弹琴的，不应该是灵婴么？”
“那你这个梦做的倒也是奇特，”云离的手指在她的手背上摩挲，“都告诉你了，莫要想太多，你看，想的多了，连梦境都是癔症了。”
“可是我感觉很真实，”熙颜摸着自己的脸，“我还看到了脸上一个血淋淋的伤口，还有……”
熙颜转过脸看着云离，“还有，我看到青栾把我送到太华山……”
云离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一下，熙颜的声音还在继续说着，“那我脸上这道伤疤，青栾他知道是怎么来的喽？”
“那你要问青栾了，不过眼下他还在天幻宫。”云离轻声说着，他心中有一些失落，不管是何时，她的梦境里始终都没有自己的存在么？
在他们身后听了半天的凤皇有些坐不住了，“你们两个啊，到底是要跟我说些什么啊，我在这里看着你们俩半天了，真是浑身都不舒服啊，不说我就出去了啊。”
“凤皇姐姐你等等，我现在就要同你说呢，”熙颜赶紧叫住凤皇，顺便把手从云离的掌心里抽出来，跳下床拉住了凤皇，“对不起了让姐姐久等。”
凤皇跟着熙颜又坐回了藤椅上，“你有什么要同我讲的啊？”
“我方才在梦境中，恍惚看到了凤皇姐姐的丹穴火树被自己的火焰烧死了大半，是不是灵婴帮你救活的？”
凤皇转着眼睛瞟了一眼云离，“是……吧？”
“背着一把琴？”熙颜说着指了指自己，“那姐姐见到幼时的我，可曾觉得跟她很像？”
“……只是帮我救活火树，我倒不能把她记得那么清楚。”
熙颜认真的看着凤皇，“我的血也可以救人的……”
“灵婴可不一样，她生来就和山海有着联系，她也不是用血来成活火树的。”
凤皇揉了揉熙颜的肩膀，“没有别的要问的，我就先走了。”
等凤皇离开了房间，门口的夫诸就侧着鹿角，想要进到房间。
“夫诸，你是准备把云离的小破房子拆了么？”
夫诸全然无视身后英招的声音，还在不屈不挠的把身子往房间里挤。
熙颜看着夫诸盈盈的大眼珠看着自己，毛茸茸的脑袋来回晃动，熙颜这才想起来，在东海之滨遇到的那个扛着鱼竿的人，就是骑着这只好看的鹿。
云离从她身边走过，伸手轻易的就把夫诸刚刚伸进来的半个脑袋推了出去。
“你就不能把夫诸管管好？”
熙颜走出屋子，夫诸马上就蹭了上来，而不远处那个紫色衣衫的，人还是大大咧咧的抽着烟，坐在云离的小院子里吞云吐雾。
“你看，夫诸见到了熙颜就是如此亲近，我可不想被它踹一脚。”
英招摊着手，目光却一直在熙颜身上徘徊。
“啧啧，当真不像那个当初飞扬跋扈的样子，如此温顺，还真是难以把她同那个模样联系在一起。”
“她本就如此。”
云离看着院子里和夫诸亲近的女子，又想起来她刚才提到的那本万妖册。
万妖册第一个记录的，就是能够通晓过去的奇兽狌狌。
云离还记得，灵婴最初为崇圣君整理书册的情景，那是他记忆深处，最美好的回忆了。
最初山海之母封印异兽之灵，每一张纸上都有复杂的纹饰，凌云殿之上很少有人能够看懂。
随着老神们的陨落和退隐，凌云殿上各山府君议事讨论，可是都无力将封印的异兽之灵整理成书。
直到有一天灵婴降世，凌云殿的一众府君们心里其实对灵婴是畏惧的，面上又表现的很欣慰。
他们希望生于山海的灵婴可以帮助他们将封印的异兽之灵整理成册，方便他们锁在天书塔加以管理。
灵婴生性活泼，不受管束，这也让凌云殿的府君们格外头疼。
唯有云离，一直默默无言。
在云离眼里，灵婴不过一个顽皮了一些的小姑娘，实在不用府君们如此忌惮。
不过没多久，灵婴就跟着崇圣君上了凌云殿，凌云殿的府君们给灵婴准备了九重九，安排她在那处整理书册。
那是云离初见灵婴，嫣红的衣衫上绣着成片的白梅，背上背着墨黑的焦琴，一双眼眸满含碧波，似乎倾注万物，浅笑的嘴角，骄傲的神情，无一处不透着摄人心魄的气息。
就是这样一个傲气满满的女子，在九重九那样的地方几乎被剥夺了自由。
云离每每去看她，都能看见她紧皱的眉。
他想她并不是快乐的，所以日日都去九重九陪伴她。
云离后来才知道，灵婴之所以来到九重九，是因为崇圣君。
她仰慕崇圣君，因此不惜把自己邪恶的一面封印起来，只为了待在九重九的时候，能够免去凌云殿府君对自己的猜忌。
当一个人怀疑你的时候，就算你剥离了完全的邪恶，只留下十全的良善，怀疑着你的人，不是依旧对你心存疑虑么？
云离不忍看着灵婴日日困在那里，只为了那枯燥的书册，他偷偷把灵婴带了出去，云海山崖间，他都默默地陪在她身边。
他看着她娟秀的笔记记录下自己的所见，她笔下的每一个生灵都是温柔的。
万物生而有灵，而灵婴就是与它们相连的灵魂，她就好像是山海的孩子。
但是这种美好的一切，都在灵婴写成众生行时录的那一刻，全部幻灭了。
那一日，云离正牵着灵婴的夫诸往九重九走去，却发现一直安安静静的九重九，此刻喧闹非常。
众多的仙人都挤在祭仙台周围，最前面围观的就是那几个府君。
他们个个面目狰狞，似乎要将祭仙台上的人千刀万剐。
靠近了之后，云离才看清那地上的人，她穿的依旧是那身衣裙，只是衣摆上的白梅此时已经被鲜血浸染。
他听见她面前那个面容冷峻的人冰冷刺骨的声音。
“成衣，如此可满意？”
那个执书女官似乎很是得意，面上却一点不饶，“众生行时录是多重要的书册，崇圣君您心里不清楚么？”
“书我自会寻回。”
“那她呢？”
成衣的言下之意，就是一只眼睛都不能弥补这过错。
云离心痛不已，他身边的夫诸突然就焦躁了起来，不停的喘着粗气。
他眼中所见，祭仙台上的人把手捏的不住的颤抖。
云离冲过人群，站在了灵婴的面前。
“可是您已经取走了她的一只眼睛了，不过是因为一册书，一定要剥去她的仙胎仙骨么？”
“崇圣君，请您放过她。”
卑微如他，却还是无法改变她的命运。
在灵婴死后，云离便拿了仅剩的一本副册去了封地杻阳山，他日日都捧着那本她亲自撰写的万妖册，里面的异兽传说故事，都是她亲自记载的。
云离心知灵婴无意于自己，但是还是偷偷将她的手记副册藏在了自己身上。
因为只是手写的笔记，所以凌云殿的人并没有十分在意。
书里面的每一字每一句，云离都记得格外清楚，就连那一笔一划的力道，他几乎都能想象出来。
云离以为，如此便是他的余生了。
一直到南笙走进他的小院，指引他见到了她。
云离还记得，那一天远远的看到熙颜，除了那遮住的半边面容，他几乎可以断定了，那就是他念念不忘的人。
即便过去了百年，那一幕幕还是记忆深刻，那个你心尖上的人，也依旧能够牵动你的心弦。
他怀中一直带着的那本万妖册，也被他的汗水浸湿。
他的耳边是崇明的声音，“她的魂魄肉灵都是青栾重塑的，对于过去肯定会有模糊的影子，但是对于她来说只是梦境一般，这样不好么，我希望她不要想起。”
云离手中捏紧了那本万妖册，最终说出了一句话，“……我也希望……”
最后他交到熙颜手里的，是他撕掉第一页的万妖册。
既然希望她如此好好过一生，过去的便不要再记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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