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无经洞的有经书
鬼祖想，檀九当时应该是因为精疲力竭，且失血过多而晕倒的。
别看她方才一直强做淡定，实际上过度的紧张、担心、害怕都严格透支着这具躯体。
是这么不堪一击么。
他摸着黑，从自己衣角扯下一块布条，紧紧绑在出血处的近心端，抱着香神的身体往前走，而尚未淡去的犀角香仍然有效，映在一些白茫茫的鬼魂身上，居然起到了照明的作用。
他摇着头，把香神放在一条地下河流的边上，捧起一把水来，冲洗她手臂上、鼻尖上、脸颊上的伤口。
鬼祖冯渊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居然会帮一个，平日里最看不上的神灵。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救他，尤其是刚才，当他听到她脱口而出“影子精”那几个字的时候，原本觉得有丝好笑来着，但身体完全不受使唤似的，就直接变成一只影子精，去完成她的心愿。
他记得那日忘尘海畔碎玉一样的浪花和少女的笑容。
“你去六重天琼林东南角那个无经洞吧，那里精怪鬼怪很多，你就躲洞里最最最最角那儿，一般人就算是修炼也打不到那儿，没人能伤到你。”
“祝你早日找到一只雌影子精，祝你俩白头偕老生生世世！以一己之力挽救影子精濒临灭绝的现状！”
如果自己不出场，这具柔弱的躯体，恐怕三分钟内就要被精怪和鬼怪啃咬干净。搞笑么，活这么大了，还相信善有善报么？还相信一只影子精能念着她的好么？
但是我得出场。
我明明是大凶之神，我明明不信因果只信我命由我，我明明认为什么神仙什么精怪都是草芥——
但是我得出场。
冯渊居高临下地望着瘫倒在地上、气若游丝的香神，心里五味杂陈：你这美丽、脆弱的、陷在泥土里的，愚蠢女人。
半晌，扭头看见旁边的大小精怪鬼怪俱是跪着，就挥了挥衣袖：“退了吧。”
于是那些形象各异的奇葩怪物，才瑟瑟发抖着走掉。
他克服着自己内心的打斗，蹲下身来，俯下脸去，用嘴唇，试了一下少女额头的温度，然后又迅速的离开。
是发烧了。
那女的仿佛感受到了刚才的触碰，使劲儿抖了一下，猝然睁开眼！
还好，冯渊已经在之前又化为方才那“愁眉苦脸”的黑衣男子了。
檀九看了看边上这熟悉的伙伴，念叨了一句：“影子精呢？”
“帮你驱散了这洞底邪物，就走掉了，”补充一句，“这里暂时不会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你了。”
“99999V1了又。”
“什么？”
“又变成只有我一个弱鸡了。”
“那我是什么？”
“你连弱鸡都不如呀！根本不帮我，有坏人来欺负我就只顾跑！”少女的声音有点娇嗔，但丝毫没有埋怨。
“走。”男子道，也根本没有理会她说的完全不符事实。
“上哪儿？”
“你发烧了，得赶紧出去。这儿有一条地下河，还有一艘船，我们试着上船走走，看河流尽头是什么，也许就能出去了。”
“你得把我背上船了。”
“……好。”
鬼王冯渊屈下身来，感到少女使尽了全身力气，才抱住他的后背。
“嘶……”女生突然□□出声。
“怎么了？”
“你太瘦了，骨头也很硬朗，硌得我好痛。”
“还挑上了……”
“等你以后娶了个雌的黑毛红眼兔子精，记得多吃点胡萝卜，多长点肉，免得和媳妇亲亲抱抱硌得疼。”
怎么这么爱操心别的种族的物种繁衍？
“我不。”他说。
“为啥？”她问。
“如果我多吃了肉，就不帅了，媳妇也不愿和我亲亲抱抱了。”
“倒也是……哎不对，你长得这么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本身也没有很帅啊好么。”
冯渊不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只把她背到了船尾，就径自去船头拿起桨儿划起来。
划着划着，男子的鼻子里，进入一丝异样的味道。
扭头看去，是那发烧的檀九探出手来，又点燃了一只犀角香。
“疯了么？嗯？刚才那支不够你闹的？”男子厉喝。
“没事，你不是都看见，影子精都帮我们打点好了么？没人能够伤害到我们了。”
“那你也不能这样随随便便点香——”
“——你是忘了么，我原本就想见到所有鬼怪的样子的，我原本就想写，那本《无经洞的有经书》的，我想做这无经洞，研究所有邪物的第一人。”
男子默不作声。看不清他是在笑还是在叹气，只是恢复了安静撑船的模样。他颀长纤细的黑影在水面上投下光泽，恰巧淹没少女伸向水中，缓缓波动着的手指。
少女手指间飞过小巧的、洁白的鱼灵。
空气里缓缓飞掠过七彩斑斓、大小不一的精怪或者鬼怪，它们的表情或虔诚、或温柔地凝视着船上这两人。
少女想起以前看过的人间电视剧里，那叫做“海洋馆”的玩意儿，几乎就是现在周旁的模样了吧……
一路上男子专心撑船，少女漫不经心玩水观怪，他们偶尔搭上两句话，也都是寻常聊天。
直到，檀九仰着脸招呼了一团萤火，然后使了个超度诀。
在之前，如果说她的行为是无知者无罪，是引火焚身，那么现在，她的行为就是：无可理喻，莫名其妙！
“你疯了么，本来你修为攒得就慢，而且，如今我们都沦落到这等境地了，不说好好修炼，快点儿出洞，反而做这样无意义的耗费……”他提醒她。
他实在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香神嘻嘻笑着，仿佛浪费掉的修为就和无用弃之的玩具一样。
“但是，这只萤火虫为自己超度的修为攒得也很慢啊……就给它好了。”
看着那团萤火用视觉残留给两人比出一个爱心来，男子发出在心底藏了很久的疑问：
“香神，你之所以升级这样慢、修为这样浅薄，是因为，总做这样的耗费么？总试图和精怪做朋友，不打它们，有时还会超度它们么？”
“嘻……被你发现了，原本，只有我自己知道，连父神都还被我蒙在鼓里呢。”
“为什么？”
“打败那么多精怪，踩着那么多的尸骨，走向八重天，不是我愿意做的事。你说我平庸也罢，说我法力不精也好，我香神，就是不愿做这样的事。”
“如果万鬼不灭，精怪永存，这世间永远不平，你还能抱着这样的想法，独自坚守抵抗么？”
“鬼也好，精怪也好，被称作‘邪物’，不过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作出的判断。就像人间有‘害虫’也有‘益虫’，实际都是虫子，只不过影响到人类的利益，才被划分为‘害虫’。可笑么……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但是，只要有我在，只要有精怪或鬼怪存在，我就要尽我力量，给它们最大的公平。”
“你这么倔强，以后怎么能有老公敢娶呢？”
“呵呵，敢娶我的人，就一定要面对我的灵魂，面对我枯骨后的本真，要和我在万鬼之前，与我生生世世。”
那男人身体一动，像是被女生说出的话震慑到了。
与此同时，他发觉身体一丝微微的异样：是涨了修为，然而非常微弱。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时不时超度精怪的？”
“大概从一重天算起吧，不多不少，怎么也有两千年了……怎么？”
怪不得。
“超度”是一个很少被人使用的技能，一个是因为几乎对掐诀者产生耗费修为的不良影响，一个是因为只有非常弱小的精怪才甘愿被超度：因为太弱小了，几乎不具备升级到上重天的实力，所以超度才会是一个美满的结局。
毕竟是个大冷门，很多神仙活到七八千岁也根本没用过一两次，所以也不知道这“超度诀”使用完之后，还会产生一个无伤大雅，但也比较正常的结局——
这世间完事皆有个平衡的“理儿”，只要有人超度花费了修为，那精怪消失掉后，诞生的福报也会相应产生对应奖励的修为，达到得与失的平衡，只是，这些修为并不会反馈到掐诀人的身上，而是会抵达另一个人身上：
鬼祖他老人家的身上。
因为他是老祖，是源，所以，那“超度诀”产生的奖励修为，既由精怪或者鬼怪所生，自然又依附到精怪或者鬼怪的源头上。
两千年前，鬼祖身上的修为总是随意地增增减减，如果哪些精怪被人灭掉了，他的修为会往下掉，如果哪些精怪繁衍滋生，他的修为又会往上增。他已经习惯了日常数值大量变幻的样子，但也能大抵分得清，哪几个数据，分别是由哪些事情导致的。
直到两千前的某一天，他身体上突然淅淅沥沥如小雨一样落起来由于“超度诀”而产生的修为。
这种诀，至真、至纯、至善，是一个神仙最美好最神圣的愿望，是水晶一样透明的心。
所以每天、每次遇到这个诀，他都会觉得非常愉悦和舒服，觉得自己心底时常被扼制着的一口凶气，都被压抑住了一些。
常人总说：“鬼祖凶神恶煞，碰上他不开心，没准夺了你三四千修为！”
实际上，这种缺德的事情，在两千年前，就再也不做了。
他是寂寞的鬼祖，日日淋着这“超度诀”清露柔风一样的修为，突然不再想要寂寞了。
他到处寻找这“超度诀”的源头，想看看这个人，到底在做什么，想问问他，到底是为什么。他想过，这或许就是一个从人间飞升上来的老太太，圣母心格外浓烈，就是随手那么天天一度。他也想过，或许是一个与他一样有着清秀样貌的男子，双目低垂，悲悯众生。
虽然与这人未曾谋面，但凶悍的鬼祖，已经不知觉的，爱上了掐“超度诀”的这个人。谁让这个人，每日每日都在掐诀，都在提醒着他，那处温柔美好的存在。
但是他找不到。他找了两千年，也找不到。
结果居然是她。
这个从一重天起修了两千年修为，到现在才升级到六重天的女人，天界笑柄，烟神老大的女儿。
但她如此美丽。如此的，让人，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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