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克劳娜

　　与西装革履大辫子的“二毛子”伙计不同，进来的这位年轻小姐似乎对上百两银子的生意并不怎么关注，她走的步履轻盈、不急不缓，很有几分摇曳生姿的味道。

　　这女人也是一身洋装打扮，罩体的乳白色灯笼百褶裙，宽袖开领，上半身外又加了一件黑色的无袖短夹，也许是缠了束腰的关系，整个腰肢显得芊芊细柔、仅堪一握。

　　“可是几位找我父亲？”女人走进外堂，一双黝黑明亮的眸子在赵千栋三人脸上扫了一圈，小嘴微微一张，吐出一口流利的汉语。

　　“几位爷，这是我家小姐，克劳娜小姐。”“二毛子”欠身行礼，嘴里套好似的说道。

　　“正是，”赵千栋坐在八仙桌边，轻轻点头，说道，“我等有一笔生意欲与梅利可先生详谈。”

　　“家父午后便去领事馆了，”克劳娜扭身走到桌边，在正对着赵千栋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同时说道，“先生若有生意，与我商谈亦可。”

　　“兹事体大，”赵千栋撩起眼皮，在女人脸上扫了一眼，说道，“请恕在下冒昧的问一句，克劳娜小姐可是梅利可先生的亲生女儿？”

　　也难怪赵千栋有此疑问，眼前这位克劳娜小姐仅从外表上看，根本就不像是西洋人，黑眼睛、黑头发，除了皮肤白的如同凝脂一般之外，这活脱脱的就是一个东亚人。

　　“此事先生无需怀疑，”克劳娜显然知道对方为何有此疑问，她微微一笑，说道，“家父膝下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我之所以长相若此，唯因遗承家母之特征多了一些。”

　　赵千栋了然，看来那位梅利可先生在中国生活了二十余年，取得夫人也是一个中国人，而眼前这位克劳娜小姐，却是中德混血，且随母亲随的多一些。

　　“既如此，我便直言相告了，”赵千栋笑了笑，继续说道，“此番前来，我等实欲与梅利可先生洽商购买西洋印机一事。故前番曾听人言及，贵号所刊印之书籍图册不仅字墨清晰、画质素雅，且印速快捷、非我中华土制之旧式印法可比，故而，我等......”

　　“先生无须如此赘言，”不等赵千栋把话说完，克劳娜变笑了，她竖起青葱般的小手微微一摆，插口道，“你等之来意我已知晓，无非就是为了购那印刷机罢了。此事简单，唯不知先生欲购几部？再者，我处所用之印刷机，皆为德意志本土所制，家父由法兰克福订的，而后走海运不远千里运来中国，是故，印机原本之价并不高昂，然折加海陆运费之后，却实价大增，故而先生若欲购纳，需慎思而行，将来倘有不如意之处，亦不能怨我言之不预。”

　　“此事我等已有计较，”赵千栋笑道，“贵号开价几何，克劳娜小姐可实言以告，我家资虽不算丰厚，然亦无刻薄之理。”

　　“取算珠来，”克劳娜显然也是个生意场上的人，她不多说废话，直接对身边的店伙计说道。

　　“二毛子”伙计小跑到柜台边，探手由里面抓出一副黑色的算盘，屁颠屁颠的送到桌前。

　　“若不以‘水缸’为助力，单副印机本价折银一百二十两并大钱一吊，”克劳娜将算盘接在手里，轻提着盘框巧力一甩，上下两边的算珠整齐分开，而后她一边在嘴里念叨着，一边用青笋般的三根细长手指迅捷拨打，“若加‘水缸’，则须另计银两共三十两，由法兰克福至金州，海运路程何止万里之遥，路途运费无计，姑且折银十五两。如是一来，一部印机共和银一百六十五两又大钱一吊。”

　　“这么贵？”赵千栋心下愤懑，一部西洋印机，几乎折去了大清一品官吏全年的岁俸，不用说，对方摆明是在宰人了。

　　“克劳娜小姐好算计，”王庆逸冷笑一声，插口说道，“我等且不论那印机本价若何，单说这一百六十余两的折银，应是为那新机之价格，而贵号内所用之机器，恐皆有年数，你以新机之价折售我等旧机，这是哪般道理？”

　　“哦？”面对这样的指责，克劳娜也不慌乱，她抬起头，浅笑一声说道，“这位先生恐怕有所误会了，我所说之价目，恰是新机之实价，彼等今日下得订银，三月后可来我号提取新印机。至于我号所用印机，实不相瞒，各位若欲时下即行提购，则尚需于此新机价目之上再加三十五两，此非为其他，唯因我号亦需开工，若没了机器，我号之损失又该着何人赔付？故而三十五两之补银，即为此而加。”

　　这女人端的是辛辣，她估计是看出赵千栋等人急需印机了，故而漫天要价，她把话说的很明白，旧机器现在就可以提走，但是却比新机器还贵，你们爱要不要，不要的话就等三个月。

　　将一番话说完了，克劳娜也不去理会王庆逸，她转过脸，用那对黝黑善睐的大眼睛瞅瞅赵千栋，又瞅瞅他放在桌上的那两枚银批，而后嘴角一抿，堪称精致的小脸上便绘出一幅挑衅味十足的笑容。

　　赵千栋心里想得明白，这女人算的这笔帐就是照着自己桌上这两枚银批来的，她的目的很有可能还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对自己此前用银子砸人的做法不满意，故而才以此刁难。

　　“也罢，既然克劳娜小姐无心做成这笔生意，那就算是我等无端叨扰了，”轻轻捏起那两枚银批，赵千栋淡然一笑，起身说道，“呵呵，生意不成仁义在，若梅利可先生回来，还请小姐代为问好，待得来日闲暇了，我等再行登门拜会。”

　　“自当如此，”克劳娜也不挽留，她站起身，轻笑道，“若先生觉得我号之器机价格贵了，尚可往南门一行，就我所知，那里亦有一家印馆，名为‘盛韬轩’。”

　　“哦，”赵千栋微微一愣，他感觉眼前这个女人有点不可思议。送到门上的生意她不做也就罢了，回头还要别人引荐推介......只不过，只不过她那副令人感觉有些炫目的笑容，似乎还包含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就是有点阴阴的，幸灾乐祸的意味。

　　“如此，多谢小姐指点。”想不明白对方的用意，赵千栋心里就想系了一个疙瘩，他一边在心里揣摩着，一边迈步就朝门口的方向走。

　　“先生无需如此客气，”克劳娜微微一笑，转口说道，“哦，险些忘了告之先生，你等若欲前往盛韬轩，尚须多多提防，因为就我所知，那家印馆之主人田亮，实名当为吉田亮太，其人名为商人，实则为玄洋社之耳目，先生等人若如此般坦荡而去，则今日恐无望离城了。”

　　赵千栋心头一跳，猛地回过头，他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眼前这个女人绝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然的话，她绝不会说出这么一番没头没脑的话来。而在他的旁边，田琪的反应更加激烈，他只是一个转身，就已经把藏在袖口里的匕首掏出来了。

　　“田营办不得无礼，”没等赵千栋开口，王庆逸先伸手拦住了冲动的田琪，他低声呵斥道，“克劳娜小姐若有心加害我等，又何须多此一言？她亦只需冷眼旁观，坐视我等前去倭贼门下受死便可矣。”

　　“这位想来就是辽东人称‘藉霆先生”的王秉贤王先生吧？家父曾说，秉贤先生大才，于辽东之事无所不知，中华之事知得太半，且为人沉稳、胸有百壑，而今得见当面，方知此言非虚。”面对田琪手上寒光闪闪的匕首，克劳娜面色不变，她看了一眼王庆逸，微笑道。

　　王庆逸眉头一皱，没有接口。

　　“克劳娜小姐，”赵千栋干咳一声，问道，“不知我等之身份，你是从何得知？”

　　“赵大人今已为辽东名人，”克劳娜轻笑一声，虚手指了指身边的座椅，示意对方入座，这才说道，“想这金州城内各国使节、行商，还有何人不知大人之名讳？再者，依克唐阿将军往迁盛京，提领一省军政要务，我等异国商贾皆须仰起照应，于此，将军麾下之部属吏僚，我等又怎能不详加了解？赵大人奉令督领金州海防衙门同知一职，是为我等之父母官，大人之样貌品行，我等又怎能不先预访探？由此诸般缘由，大人还需对此存有疑惑吗？”

　　赵千栋心下了然，同时，又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间扑上了肩膀。他过去就知道金州是个情势复杂的地方，但是却没有想到竟然会复杂到这个地步。而今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貌似繁华祥和的大城里，绝不仅仅藏匿着日俄两方势力，至少从目前的情况看，德国人也在其中插了一脚，至于说眼前这位克劳娜小姐，她应该与那吉田亮太扮演着同样的角色——他们都是类似间谍一样的人物，只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位克劳娜对自己并无恶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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