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龙迷城也是个胖子，却跟龙三爷的气质完全不同，龙三爷和善，龙迷城阴冷，龙三爷看着就像个和气生财的掌柜的，龙迷城则给人正宗的纨绔子弟之感。三爷严肃起来，好歹有个杀伐决断的样子，龙迷城则实实在在就如一个草包。龙迷城从外面大步进来，向龙三爷跪倒施礼，脸上一副喜悦之情：“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事先说一声，儿子好去接你。”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脱下外袍，向后递。
许多人跟在龙迷城身后，其中一个小厮接过龙迷城脱下的外衣。
以青禾多年当兵办案的经验，也看不出龙迷城的喜悦是真心实意还是装模作样。
龙三爷继续喝茶，头不抬眼不睁。
三爷不说话，青禾自然也不说话，仆役当然更不敢出声。
龙迷城被晾在那儿。
“爹，龙戟跟你一起回来了吗？你去看过娘了吗？娘一直在佛堂里为你祈福，你真应该去看看。”
提到龙夫人，龙三爷的眼皮向上抬了抬，但也仅此而已。
龙迷城唯唯诺诺站在那不敢动。
压抑的阴云重又在厅内聚集起来。
没有人理会龙迷城。
好像这根本不是龙迷城的府邸。
龙三爷一来，龙迷城就显得像一个客人。
终于龙三爷喝完了茶，似是随口叹道：“好茶啊好茶，龙某一生戎马，认真说起来，竟然还没有自己儿子有财有势，连这样的茶都弄不到。”放下茶碗，第一次看向龙迷城，“可是为父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你这些钱都是从哪来的呢？”
龙迷城明显心里有鬼吓了一跳，急急辩解：“爹，孩儿没有做坏事，你不要听信小人谗言以为我……”
龙三爷挥手打断。
他一挥手，所有人立即屏气凝声，厅内瞬间安静。
连龙迷城身后的仆役都安安静静得不敢出声，看上去简直比龙三爷自己的仆人还要听话。大家甚至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弄出一点动静来把龙三爷的炮火引到自己身上，一时之间，整个厅堂里的人像凝固住了似的。
龙三爷慢慢从高高的主位上走下来。
庞大的身躯重重地走向龙迷城。
架子上挂的剑又开始悲鸣。
屋里唯有龙三爷的脚步声在响。
一步一步，踩在人心上一般。
走至龙迷城面前，看了他一眼，然后举起手，“呼！”地一下，扇了龙迷城一个嘴巴。
龙迷城被扇得滚了一个跟头，跳起来大叫：“孩儿做错什么了你一回来就打我？”
声音不忿，嘴角淌血，很不服气的样子。
“是我错。”
龙三爷的眼睛里有罕见的悲怆。
“我常年领军在外，没教好你，你被你娘宠坏了，今天我就来教教你。”
龙三爷上前一步，又一个巴掌扇过去。
“我早跟你说，好色之人难成大事，你真出息，平常逛逛妓/馆也就罢了，居然抢人家的，很光荣是吧？”
龙迷城大叫道：“不过是个军/妓！”恶毒的眼神望向坐着不动的青禾，“这位就是穆青禾吧？爹，你为了一个外人打我？你到底是谁爹？”
“忤逆子！”龙三爷真正生气了，拽起龙迷城，把他摔在地上。龙迷城的脸蛋高高肿起，在龙三爷这种征战沙场的武人手底下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瘫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仆役赶紧去扶。
该我说话了。青禾想。
冲龙三爷一抱拳：“三爷息怒，公子爷不知道兰秀儿是我的奴隶，我立刻带走兰秀儿这个祸水，回去好好管教，这件事就此了结，误会，误会。”
青禾对龙迷城赔笑道：“小人是龙家军的人，以后龙少爷有什么事，任凭差遣。至于一个小小的贱奴，少爷你见多识广，怎会看得上眼，不如赏给小人。”又转头对龙三爷道，“三爷，少爷胸怀宽广，必不会跟小人一般见识，这便算了吧。”
说罢，去扶龙迷城。
龙迷城狠狠挥开青禾的手，恶毒地瞪了青禾半晌，终是什么也没说，重重哼了一声，自行回房去了。青禾注意到龙迷城临走时看向龙三爷的眼神犹如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两只小眼睛里射出浓浓的仇恨之意，青禾知道龙迷城一定会报复。
龙三爷叫人带来兰秀儿，借故整治了几个以往教唆龙迷城寻欢作乐的仆役，亲自送青禾和兰秀儿到大门口。
真是峰回路转，本来青禾都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想不到龙三爷神秘出现，这位大将军办事还真是爽快，对自己亲儿子也下得去手，一下就解决了。
兰秀儿见到青禾，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眶通红，碍于龙三爷在身边总算没有太过失态，只紧紧握住青禾的手，再也不肯松开。
青禾安慰地对她笑了笑，心里也有点发酸。
龙三爷亲自把二人送到了门口，青禾一抱拳：“告辞。”拉着兰秀儿要走。
“且慢。”龙三爷叫住了他。
斥退下人，龙三爷打量青禾。
眼睛小也有好处，那就是当他打量你的时候，他完全看不见他是什么眼神。
青禾毕竟没有龙三爷的城府，首先沉不住气，开口道：“三爷？”
“我看了你断后时分给官兵的奇怪弓箭，龙戟说是你亲手做的，是也不是？”
青禾回道：“是。”
“之前杀狼用的箭，也是你自己做的？”
青禾再道：“是我家乡的人做的。”
“你承认了那只狼是你射杀的？”
在龙三爷面前，青禾不知为何没法耍嘴皮子，老老实实地道：“没错。”
“当时为何不出来相见？”
青禾就像对着自己的老首长一样，实话实说地道：“不想惹麻烦。”
“那现在为何又来找我？”
兰秀儿闻言身躯一颤，与青禾相握的手悄悄挣了挣。青禾则使劲握住兰秀儿的手，迎向三爷探究的目光，坦坦荡荡说了五个字：“为了活下去。”
这话让龙三爷想起一个人，“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这么跟我说过，我问为什么当兵他说为了活下去，你们俩个有些地方很像，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年的他。”
青禾好奇：“是谁？”
“是龙戟，你见过了。穆青禾，你来我这里就算来对了，你会活下去的，你适合当兵。”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若真想活得好，千万记得八个字。”
青禾道：“愿闻其详。”
“善不为将，慈不掌兵。”
青禾郑重点头：“我记下了。”
龙三爷最后拍了拍青禾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去了。
黑夜里他高大的身影竟有几分佝偻，仿佛肩上的担子早已让他不堪重负。
青禾拉着兰秀儿的手走向龙府。
青禾与兰秀儿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两个人分别许久，有说不完的话。
从兰秀儿口中，青禾知道龙戟一直在护着兰秀儿，要不是龙戟，兰秀儿早被龙迷城强上。当初牛钧、白丁、胭脂等人带着青禾的破军剑回来，大家都以为青禾凶多吉少，只有龙戟相信青禾还活着，所以龙戟才为青禾讨了统领的官职。龙三爷突然提前回来帮助青禾要回兰秀儿，恐怕也有龙戟的功劳在内。
春予城不愧是东戎的都城，街道铺上了青石板，极为宽阔，主干道可容六辆马车并驾齐驱丝毫不显狭窄，深夜，春风送暖，天气不冷不热，正适合散步。
天上没有月亮，几颗稀疏的星星眨着眼，照着青禾与兰秀儿回家的路。
街道两旁种了青禾没见过的树木，兰秀儿说这是春予城的标志——英雄树，树上开了花，叫英雄花，四片硕大的艳红花瓣，包围一束白色花蕊，一朵朵都有酒杯口那么大，远看像一道艳丽的红色瀑布，从树顶蔓延至树下。
青禾心情轻松，一手拉着兰秀儿说话，一手卷成一个小圆筒，放在右眼前，闭上左眼，从圆筒里看世界。
她觉得用手卷成圆筒看出去很好玩，心情一放松下来就喜欢这么干，这是她以前顺利完成任务之后的习惯动作。
她从圆筒里看到硕大的花朵。
红花绽放于枝头，骄傲地昂头挺胸，在晚风中肃立。一整棵树往往全是盛开的花，几乎没有一个花骨朵，开得热烈奔放，颇有几分豪气。青禾一朵一朵看过去，圆筒移动，她看到龙府大门，门前高挂的两个大红灯笼，手继续向下，就看到了灯笼下站着的一个男人。
那人很高大，以青禾的身高，也刚到他肩膀，他穿着盔甲，披着红色大氅，左手抱着头盔，头盔上插的一支翎羽很长很漂亮。青禾突发奇想：要是把翎羽换成英雄花戴上会是什么样？
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的面目。
亦不需要看清。
她当然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夜色中，他沉默地伫立，如果有一杆枪贴在他背上，他的后背直得那杆枪都不会倒下去，无论什么时候，青禾见到的他，都是挺直了腰杆，挺拔得就像此刻街边的英雄树，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压不倒他，仿佛天塌下来，他还站着。他只是随随便便那么一战，就能撑住漆黑的天幕，一股顶天立地的军人气质扑面而来。
青禾随手揪了一朵英雄花在手中把玩，红色的花瓣，托于掌心，看上去就像手掌上开出了一朵花似的。青禾手里把玩着英雄花，想看他，又不知为何有点不好意思，忍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瞧他一眼，于是就看到他大踏步向自己走过来。
走得呼呼带风。
青禾的心猛地跳起来。
“砰砰”、“砰砰”、“砰砰砰！”……心跳声响得青禾以为身边的兰秀儿都会听见。这让青禾很窘迫，有了转身就逃的想法。她当然没有逃，她的脚死死钉在地上，连往前一步都不能够，她只能停在那，等着他过来。
心跳的时候，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旁的什么都听不见，手有点抖，脸有点热，胸膛也明显看得出起伏，掌心开始出汗，觉得英雄花都被自己捏湿了。
青禾开始庆幸，幸亏是黑夜，谁都看不见自己的失态。
一边紧张一边想：为什么我会这样紧张呢？我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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