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龙家军这次剿匪，大获全胜，龙戟带领穆青禾、白丁、牛钧三人出征，不到半年时间就生擒贼首舒誊，踏平丰泽城。捷报传回春予，举国沸腾，如此短的时间肃清国内最大一股流寇，堪称奇迹一样。东戎经常战败，东戎的百姓太需要一场完完全全的胜利了。
其实并不是流寇多么厉害，而是之前陆季忠故意放任他们坐大，俗话说兔死狗烹，陆季忠这只狗为了多得主人赏一块骨头，故意放走兔子，好有下一次抓兔子的机会。这次龙家军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迅速收拾了流寇，陆季忠始料未及，最料不到的，是凭空出现的穆青禾这个人。
不只陆季忠，连龙三爷都没料到青禾的军事才能竟如此出众，得了消息之后，三爷立即把建议升青禾做总兵的折子改成了升做参将。
至此，酒楼说书人的故事里除了龙三爷龙戟，越来越多地出现了一个新名字：穆青禾。
东戎国力渐衰，懿德、开阳、封熙不服东戎，纷纷反叛，东戎自从十年前败给南林国，将太子李无为送去做质子之后，这些年败多胜少，黎民百姓每天听到的都是战败的坏消息，太需要出现一个英雄给他们一个希望了。经过渲染，青禾成了救世的英雄、下凡的战神，身高二丈，魁梧雄壮，力大无穷，呲嘴獠牙……越传越离谱。
东戎皇帝龙颜大悦，下旨犒赏，命龙戟带着穆青禾等人迅速班师回朝，面圣听封。
比皇帝圣旨更早来到龙戟队伍的，是龙家军龙三爷手下副将，老将军冯长陵。
冯长陵五十多岁，龙三爷的父亲在世时，就一直跟随三爷父亲，这么多年来一直忠心耿耿，他带来了三爷的亲笔书函，信中言明已向皇帝举荐穆青禾为参将。说是举荐，其实将军以下职位，龙三爷就有权自己授予，给皇上呈个折子只是明面上的规矩不能废罢了。
这样一来，青禾跨过了副总兵，总兵，副参将，直接升为参将，属于连升四级，殊为罕见。
其余人，白丁和牛钧皆升为总兵，龙戟的亲兵在这一站中表现突出，亦有不同程度封赏，阮英、赵重甲、萧德兴、郑大郑二等人，继续做龙戟的亲兵，同时兼任百夫长职。胭脂在青禾的一力推荐下成为女军首领，可惜整个苍黄大陆重男轻女的观念一时改不过来，青禾第一次建立起了女军，没有多少女人投军，胭脂手下算上那些奴隶，一共只有三十五人，做些医护缝补打扫等工作，有点类似现代社会的辅助兵种，非战斗人员。
这三十五个女兵虽然人数少，却是青禾的心血。
这个世界里没有成规模成建制的后勤兵种，以前后勤工作一般是战斗人员兼任。青禾第一次提出女军的概念，也第一次提出在军队中有些士兵不负责冲在第一线去战斗，而是应该在二线做些辅助工作，比如生火做饭、安营扎寨、医护卫生、修挖壕沟、打扫战场、阵前探路等等。这些辅兵不上战场打仗，但也应分门别类对他们的专业进行训练，更应该有个建制。龙戟早觉得现在的兵制兵种设立有问题，这次听青禾系统论述一遍，茅塞顿开，飞报龙三爷，特意注明是青禾的主意。龙三爷颇欣赏青禾的军事才能，亦是一位能听得进人言的主帅，同意了青禾的建议。
让这些女人成为辅兵只是第一步，青禾相信，慢慢发展下去，兵种越分越细，等轻骑兵、重骑兵、游骑兵、重步兵、铁甲兵、长刀兵等等各类兵种都建立起来，那时整个军队分为战斗兵种和辅助兵种，设立参谋部、后勤部，打仗的只管打仗，出主意的只管出主意，探路的只管探路，那时伤亡才能减到最低。战争是一门艺术，并不仅仅是刀枪剑戟个人武力的拼杀，而是多部门的合同协作，青禾期待有一天能在这个世界建立一个自己内心想要的军队，那才不枉来到这个世界走一回。
为了这个目标，她将奋斗终身，九死不悔。
同时，她还有一个目标，就是能够找到一个爱她并且她也爱的人，跟他一生一世在一起，而这个人，显然已经出现——
这个人，现盘腿坐在草地上，摘下头盔，任一头乱发在秋风中狂舞，解下腰刀，随随便便放在草地上，脱下了牛皮军靴，抠着脚丫子，同时冲着远处的兵丁咋咋呼呼喊话：“喂，白丁，你把我的马喂了吗？”、“郑大，本将军想吃野兔，去搞只野兔来……搞不到？搞不到你也别回来了。”、“我/操，这里怎么这么多蚊子啊，大白天的也有！”……最后他喊道：“穆青禾！过来吃我烤的鸡腿！趁热！”
兴冲冲用手撕下一个鸡腿，冲青禾晃了晃。
青禾几乎不想再看他了，现实与自己心目中那个白马王子的形象差太远，青禾忍住了宽面条泪，一步一步走过去，也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在草地上，嫌弃地看着他手中的鸡腿——记得他刚才抠脚来着——没接。
难得他那个脑子，这次居然明白了青禾的意思，毫不在意地大咧咧笑道：“我没用抠脚的那只手拿，放心，知道你爱干净，用你常说的那个词，叫……叫洁癖。”
你妹，这不是我洁癖，实在是你……
可是青禾又能说什么呢，在这个没有热水器没有高科技的时代，洗澡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战争期间，朝不保夕，活着已是万幸，谁还能那么讲究。连青禾自己都十天没洗过澡了，十天以来他们一直在急行军。因为冯长陵说了，皇帝要求他们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春予城面圣。龙戟不敢耽搁军令，命所有人全速前进，别说洗澡，他们已经连续三天都是在马背上吃饼了。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个背风的山谷扎营，吃了三天以来第一顿热乎饭。
只能等条件允许了，再好好改造抠脚大汉吧。
青禾终于还是接过了鸡腿，就像青禾终于还是接受了现实中的白马王子形象一般，边吃鸡腿边道：“你多久没洗澡了？”
抠脚大汉，也就是龙戟，回答道：“不记得，一个月了吧。”
青禾一阵难受，只觉得有小虫子在背脊上咬的那种感觉，“你不洗澡就不难受吗？”
“不难受，习惯了。”龙戟吃得满嘴流油。
“为什么那么久不洗？”
“没水，也没空。”
“连洗澡都没空？”
“连活着都没空。”龙戟笑得满不在乎，“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可是我得先生存，然后才能谈生活吧。”
青禾默然。
“从一开始，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跟我不一样。”龙戟吃完了鸡腿，把鸡翅膀撕下来，“你别急着反驳，我发现我说什么你都习惯性反驳，只对我一个人这样，一见我就非要跟我对着干似的……好啦，说正经的，我的意思是，你跟我，跟我们，都不一样。你生来干净，外表、心灵，都干净，干净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人。”
龙戟扯开嗓门叫嚷：“赵重甲！”
赵重甲不能像他们主帅那么随便把头盔摘下，他穿得整整齐齐，“咚咚咚”地跑过来，一跑起来就像山在移动一样，不负他的名字，“属下在！”
“你多久没洗澡了？”
“回将军，一个月。”
“滚吧。”
“是，将军。”
“萧德兴！”
“在！”萧德兴正在吃饭，捧着手里的饭盒跑过来，青禾注意到他的饭盒是刚从路边摘的一大块叶子，里面盛了黑乎乎的菜团，行军打仗期间一切从简，这种伙食已经很不错了，怎么也比啃干饼子要强得多。
“你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
“回将军，是和将军一起洗的，具体忘了。”
“许久没洗澡难受不？”
“回将军，这也不算久啊，打仗时都这样，等回去了就能天天洗澡了，将军还有事吗？”
“没了，你也滚，把阮英叫过来。”
“是。”
阮英神色凝重地跑过来：“将军何事？要开拔吗？是不是有敌情？舒誊的手下来劫牢车了？……”
“停停停，阮英你闭嘴听我说，你最长多久洗一次澡？”
“啊？怎么忽然问这个？我还以为有敌情，否则将军从来不在吃饭时候呼唤属下的……哦，是上次去边境长白山，咱们埋伏在山里的时候，我一个冬天没洗澡，大概三个月吧，那时没热水，洗冷水澡会把人冻僵的。”
“三个月没洗澡啥感觉？”
“没感觉。”
“好，没事了，接着去吃你的饭。”
龙戟把一只鸡快吃完了，本来剩了一只翅膀，想留给青禾，怕自己手脏，又不好直说让青禾自己动手，就盯着那只翅膀，不看青禾，说道：“你看到了？”
青禾点头。
“唉，我第一次见你，你是个布衣，山野村夫，平民百姓，而我已天下闻名，官拜右将军，被皇上御笔题为‘东戎第一勇士’，可我却觉得，你比皇宫里的王爷公主还高贵，你一点也不怕我，你跟我玩闹的样子，好像你比我官职大得多。他们都说我没架子，不像个将官样，我承认，我就想不明白你是什么出身才能养成这么高贵的气质，好像在你眼里就没有阶级之分，你从来不会对哪个大官表现出畏惧，当然我也没查出你的出身来，也许有一天你自己会跟我说。总之，让你跟着我们这帮大老粗，让你这个明明跟我们不一样的人，变得跟我们一样，实在是委屈你了。”
青禾想不到看似粗心豪迈的龙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龙戟怎么总能在大老粗和哲人之间自由切换呢？哪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
龙戟一只手把鞋穿上，一只手把鸡翅膀递给穆青禾，“我真没用抠脚那只手拿……”
青禾接过来。
“再说我这脚一天一洗，比手都干净。”
青禾终于破功，“噗……”一声笑出来。
龙戟见青禾笑了，心里轻松不少。从草地上捡起头盔，戴在头上。一个眼神示意，青禾便走上前帮他系头盔带子。龙戟用不着说话只用眼神，青禾就准确知道他什么意思。
两个人离得极近，近到彼此呼吸相闻，龙戟忽然想后退，他怕他的呼吸喷在青禾脸上，他怕自己太脏了，唐突了她，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怕唐突了谁”的心情。
这让龙戟有些不知所措。
在青禾为他系头盔带着的一刹那，龙戟当然不可能真的后退，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屏住呼吸，深深的吸气，深深的吸进她身上的味道，轻轻的呼气，轻轻的不要打扰到她。
他闻到她身上与自己不同的味道。
说不上是什么味。
他形容不出。
他真恨自己是个武将，不能像他所认识的朝堂上的文人那样，文采斐然地做首诗形容一下青禾身上的味道。
他只能说，这个味道让他迷恋，让他悄悄地，在谁也不知道也就谁也不会笑话的情况下，吸了一大口气。
他觉得青禾可真特别，跟他手下所有的兵都不一样。
他跟她认识那么久，说是生死之交也不为过，却从来没有好好看看她的样貌，现在离得近，龙戟头一回注意到青禾原来长得挺好看。
她的头发比别的男人柔顺，身上军服比别人干净，嘴唇比别人湿润饱满，眼睛比别人清澈，就连臂上人人都绑的龙家军的标志红巾，也属她的最红艳。
总之就是什么都好。
怎么看怎么好。
龙戟有那么多亲兵，有那么多的人为他系过头盔，龙戟只在这一次，这么紧张，偏又暗地里兴奋。
这种兴奋，跟以往的兴奋都不一样，这感觉让他的血液都涌上头顶，让他几乎额头上青筋鼓起。
不知为何，他内心深处似乎有点怕青禾靠近自己。
但实际上，他又无比渴望青禾靠近自己。
甚至有一股把面前之人拥进怀里的冲动——当然他立即克制住了。
这种冲动让龙戟觉得时间有些难熬，恨不得时间快点过去，结束这紧张，让自己从莫名其妙发痴的状态里走出来。
同时又恨不得时间走慢点，最好能慢到永远系不完带子，就能永远这样静静地、悄悄地、默默地，望着她。
他望着她，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必说，他已经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秘的幸福。
当青禾终于系完，并且帮他整理好衣领以及肩甲之后，龙戟才敢正常呼气吸气。
心跳也随之恢复正常。
于是从表面上看谁也不知道，刚才一瞬间的近距离接触，在龙戟内心引发的风暴。
连他自己，都立刻忘记刚才的奇怪感觉。
某些方面来讲，龙戟并不是一个十分敏感的人，他对于感情甚至有些迟钝，他的生命里除了龙家军，就是龙家军。对于感到想不通的事情，龙戟的解决办法就是，不去想。
他很快就忘了刚才奇怪的感觉，像往常一样站起来，拍掉身上沾的草叶，神色如常地对青禾道：“你想洗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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